欺世盗命(195)
天穿道长看了看祝阴,又瞧了瞧左不正,最后道:
“祝阴去罢。”
玄衣少女抱着手,不满地撇嘴,“好师父,你是瞧不上我?我虽无宝术,刀法却已苦练多年,揍一二只龙倒也不在话下。”
天穿道长摇头,“你是咱们观里的财主、大善人,还得养活咱们的,不可伤了一身细皮嫩肉,这粗重活儿交由祝阴办便好。”
左不正听了这话,转向祝阴笑嘻嘻地摊手道:“听见了么,师弟,师父说叫你出马。”
祝阴瞧着她狐狸似的微笑,才发觉自己是上了她的套,左不正才不是想去浮翳山海,是想坑害他去!
祝阴气得跳脚,破口大骂,“你这浑球!”
左不正微笑:“我是浑球,那凭我接济的你们又算甚么?是连浑球都不如啦?你骂我浑球,便是骂你们师父连浑球也不如。”她这般一说,天穿道长忽而竖起眉,伸出皮棉纸伞,抽了祝阴一记,道,“不许骂我浑球。”
祝阴被莫名其妙地挨了一下,火气更涨。他瞧着左不正,忽而觉得哪儿都看不顺眼,这天底下唯一能教他顺眼的人便是神君,于是他拧过头去,却见易情在掩着口哧哧地笑。
易情放下手,说:“你去就去罢。我和你一起。”
祝阴忽而安静下来了,所有怨言如烟消散。他现在很乐意去。
日光从槛窗里撞进来,在窗格上碎成了一片片。零碎的日光落在回字纹碑刻上,落在龙凤盘旋的朱柱间,落在天穿道长肃穆的脸上。她忽而轻咳一声,道:“不过,祝阴,为师想了一想,觉得这回你只身前往还是不妥。我听闻那儿近来精怪躁动,恐怕作祟的不是寻常龙种。”
“那是甚么?”
“是龙王。”天穿道长道,“摩尼光龙王,金翅乌龙王,娑竭罗龙王,那伽龙女……除此之外数不胜数,他们自天竺而来,传闻暂栖于浮翳山海。海是他们的地界,他们在那处无所不能。”
她抬起瓷白的脸,目光淡漠,“祝阴,不是我疑你无能耐,你还是与左不正一块儿去罢,稳妥一些。”
祝阴没夸耀自己的神力,只道:“一切听师父吩咐。”
天穿道长点头,撑开纸伞。她摸着那张福金纸,若有所思。这纸突兀地出现于功德箱中,不知其源。不安的藤蔓在心里生长,像有荆刺扎着心头。
她转过身,洁白的纸伞像张开的鸟翼,挡住了她的脸。
“你们先动身前去。若有不测,我会出手。”
四个人对视了一会儿,从彼此眼里望出了迷惑。易情说,“师父,浮翳山海离这儿有数百里之遥……”相隔复水重山,师父离他们甚远,又如何帮援?
天穿道长只是轻轻摇起了头,像在抖落头上的埃尘。“前些时日你们下山,身披数创,是我未尽师父之责。若有人再欲伤你们……”
她的声音忽而变得很冷,似凝了冰。
“纵隔千万里,我将取其性命。”
——
三清殿外,寒峰如剑,暖烟似纱。
易情与祝阴走在石径上。树樾里洒下鱼鳞似的日光,在他们身上跳跃。易情说:“想不到还未回来多久,又要下山。每回下山我都得丢一二只肘子,放三四次血,丢五六回性命。思来想去,不如在山上快活。”
他说完这话,回头去看祝阴,却见祝阴满脸阴云。两条新月似的眉拧在一起,指尖点着臂,略显燥乱不安。
易情问:“怎么了?”
祝阴沉默了一会儿,道,“师兄,此行凶险,祝某思来想去,您还是暂且留在观中为好。”
易情却问:“为何凶险?”
“祝某是精怪,亦有所觉,近来阴气盛强,是妖魔横生之时节。且近水处易发阴邪,浮翳山海有旷远汪洋,其中妖魔不计其数。不知为何,这些妖魔近来燥乱不堪,甚而狂性大发。”祝阴沉吟道,忽而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腕节,似是有些羞于启齿。“祝某……也略有些心神不宁。”
易情摇头:“既然如此,那便更应与你同去。你若不慎跌入阴府,我还能将你拉回人间。”
祝阴怔怔地望着他半晌,忽而笑了,笑容像着雨杨花,清润动人。可正在此时,异变陡生,他俩正伫立在石径上,祝阴忽而看到易情身后的红豆杉林里冒出一大片黑魆魆的鬼影。
那影子穿林拨叶,像锐利的剪子般刺到眼前。水鬼瘦骨嶙峋的头颅忽而出现在易情身后,对毫无所觉的他张开血盆大口。
祝阴打了个激灵,叫道:“神君大人!”
他金瞳如电,出手如有雷霆之势,瞬间掀起折树狂风。那前来偷袭的水鬼像巾帕般被吹飞出去,可更多的水鬼蚁聚而来。它们眼里碧光大盛,如丛丛簇簇的幽火;它们口中流涎,似是肚饥难耐的恶鬼。
易情扭头,发现身后惨状,惊道:“这……这是我先前以血饲的水鬼,为何它们反倒来攻击我?”
祝阴咬牙,挥袖荡开十余只水鬼,道,“师兄,它们正像祝某方才所说的一般,乙亥将至,阴气洋溢,精怪最易发狂,连血也牵绊不住它们!你若是爱养妖魔,养祝某一只便成了!”
水鬼被狂风掀翻,接二连三地掉进卫水里。可它们仍坚持不懈,往泥岸上爬。它们眼里闪着凶光,仿佛要将岸上的两人撕成碎片,吞入腹中。
祝阴眼神寒冷如霜,他低声道:
“——风雨是谒。”
刹那间,宝术发用。乌云如墨,风驱急雨。漆黑的雨珠自天而降,像无数把利剑穿透水鬼身躯。
惨叫声里,鬼影渐渐湮息。
两人望着那片惨景,气喘吁吁,心中惊魂未定。
过了片刻,易情扭头,忽而道:“师弟,你受伤了?”
祝阴低头一看,只见指上被利枝划破了一个小口。他方才见神君遭袭,一时心焦,驱风时使气力多了些,竟不慎教飞溅的沙石、树枝划伤了自己。
“不打紧。”祝阴赶忙将手藏在背后,又问道,“师兄有伤着么?”
易情却捉住了他的手,拉到面前。祝阴一怔,却忽觉指尖一热,创处被温柔地包围。神君低下头,含住了他受伤的手指,舌尖如柔和素波,在肌肤上轻漾。
祝阴颤抖了一下,脸像熟透的李子,从耳根一直红到脖颈。神君在舐着他的伤处,与许久以前他们在紫金山下初遇,他啜吸着神君的血,从而得以延续性命时的光景一样。
易情放开了他的手,漆黑的眸子里像有两弯银月,潮润而明媚。他像一只乖顺但狡黠的狸奴,道:
“是啊,我伤着了。瞧你手上流血,我的心伤了。”
(七)兰蕙虽可怀
人声渐歇,月色满山。
回溪幽泉淌过苔石,泠泠水声宛如挂铃。石室烛光里,一个人影伫立于杉木架前,静静地捧着书册。
两人入了石室中,沉默忽至。他们一言不发,似是各怀心思,仿佛全然忘却了方才遭袭之事。
祝阴执着烛,在银涂香炉前添炭。春寒未去,冷意像水一般抹上周身,他心头却火热躁动,似已至酷暑。他点了安息香,这是神君常于天记府中点起的香,他立于府外槐树下时时而会嗅到那自波剌斯树皮里刻出的白胶香,香气清远,可通神辟邪。他方将树脂点着,便觉立于书架前的易情浑身一颤,单薄的影子像在秋雨凄零摇曳的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