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91)
可第二日、第三日过去了,它依然觉得挣钱难如登天。没人想看一只被剥的皮还未长好、还瞎了一只眼的丑陋小蛇跳舞。小蛇饿得将天上的太阳看成了九个,将自己的舌头看成了两根。即便如此,它还是饥肠辘辘而认真地告诉自己:“行百里者半九十。”
提笼的汉子见它不是个生财货色,便道:“你若挣不得子儿,还是可用身上的物事来换吃食的。”
“身上的物事?”
提笼汉子指了指小蛇的嘴巴,“我瞧你的两枚长牙尚可,如今有些束发小童爱将狗牙串了挂颈上,用以辟邪。蛇牙亦可。”
小蛇想了想,决定拿牙齿来换吃食。牙还能长出来,可青花钵里的蛐蛐肉却不会自个儿生长。它在石头上磕掉了牙,又放了半碗血,才讨到了几只剥好的蛐蛐。嘴巴漏了风,它只能用舌头裹着往肚里吞。等它吃完了蛐蛐,头却像一团棉花,昏花得愈发厉害,提笼的汉子却将它从笼里捉起,丢进草地,无情地道:
“好了,现下你没甚么用处了。”
初冬时节,山色清苦。天地间似褪了色,四野像蒙了尘。
一道鲜红爬过淡烟衰草,那是一条掉了皮、瞎了眼、没了牙的小蛇,它艰难地爬动,钻进泥里去捉地龙吃。它偶与几只田鼠厮打,若占了上风,便能吃上几日鼠肉。小蛇蜷在枫叶底下做梦,时常梦见自己初出浮翳山海时的模样,那时的它尚且完好无损,如今却饱经风霜。凡人比它想象中的更为险恶,白净的皮囊下竟皆裹着漆黑心肠。
小蛇饥寒交迫,却依然昂着首,用自学堂里听来的话安慰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龙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它爬过结冰的饮牛野津,爬过青烟袅袅的彩楼绮阁。天边的霞光宛若丹砂,小雪似梅花瓣般稀零落下。寒雾愈来愈重,小蛇筛糠一般颤抖,它想念浮翳山海里的石穴,每逢冬日,它便会入内冬眠。而如今它食不果腹,无从过冬。
汉府道旁有一小庵,那庵供毗卢遮那佛,荒草萋萋。黄杨树颓唐地矗在庵旁,拱腰笼着两口古井。庵中飘来袅袅香烟,那香气像蜜脾一般清甜,挠得小蛇心尖发痒。小蛇爬过阈木,在如雨的灰尘里打了两个响鼻。薄雪在槛木外积了一片,它瑟索着爬上神龛,爬到神椟前。供碟里放着只发硬的蒸馍,小蛇伸出舌头,含化了一小块儿,费劲地卷进肚里。它慢吞吞地吃了半只蒸馍,肚中有了着落,吊着的心总算安顿下来。庵外下着雪,它爬进供碟里,蜷起身子,像一只蒸馍一般幸福地睡着了。
睡到半途,它梦见自己置身于甗箅里,沸水在鬲中滚烧。它像一只新鲜馒头,被人从箅上拿起,血盆大口张开,要将它塞进肚里去。
小蛇惊恐地醒来,却发觉自己正被人拈在手里。一个白须老僧着一身脏污海青,三宝领敞着,露出干瘦而斑驳的胸膛。那老僧阴森森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苞谷似的白牙:
“点一回蜜香,放一只馍,便能钓来一条肥鱼,真是天爷眷顾!”
小蛇叫道:“我不是鱼!”
老僧的动作顿了一顿。小蛇没底气地向他道:“我是烛阴……”
“烛阴?”老僧的两条眉毛飞起来了,“是烛阴便更好了,老衲年迈体衰,身子如破车般响个不停。以往曾吃斋念佛三十年,如今便要食肉杀生三十年,好教老衲功过相抵。”小蛇的眼睛从他刁滑的微笑上移开,落进结网的神龛底,它忽而发现那儿堆着累累白骨,似是妖兽的肢节。
“你要吃我?”小蛇似是明白过来了,惊恐地道。
老僧嘿嘿笑道:“是呀,是呀。老衲点起蜜香,便是为了引你们这些妖兽前来。食彼妖躯,得佛真如。这也是为世间灭罪障,终可得三法印……”
“五十年前,老衲乘牛车往江夏,吃一灵牛,延寿三十六年。三十年前,老衲在水边捉得蟹螯以诱山臊,食其颅脑,增岁五十二年。这几年来,老衲点香请客,吃得不少循香而来的小妖,约莫已添有二百一十年寿罢。”
老僧一面说,一面长长地吁气。他明明打着饱嗝儿,眼里却射着发绿的饥光。他嘿嘿地笑,“你是烛阴,这很好……小妖吃起来延的命不多,吃一个你,说不准能添上彭祖之寿……”
他用脚尖勾开神龛壁板,从里头取出一件件法器,九股金刚铃、十字杵、银盘、人颅骨做的嘎巴拉碗……每一件法器都教小蛇如遭晴天霹雳。在这儿待着会被这老僧像蒸馍一般吃掉!
小蛇扭动着咬上了老僧的鼻尖。它没了长獠,只余几粒绵细的乳牙,却也能咬人。老僧哇哇怪叫,一巴掌将它扇落在地。小蛇吃痛,扭动着赶快逃开。
雪如漫天玉蝶,纷纷飞舞,庵外积雪已有尺深。小蛇拼力游动,不知爬了多久,它终究力疲难支,昏死在雪窖冰天中。
它做着一个梦,梦里的它仍在浮翳山海中,趴在石头上仰望天穹。四周青山忽而化作诡怪的人影,无数只人手向它贪婪地伸来,拿去它身上的一件件物事。
小蛇在梦里恐惧地尖叫:“别拿我身上的玩意儿!”到了后来,它委屈又害怕地噎泣:“救救我……”
寒意像刀子般刺进血肉里,它觉得自己冻得如一条冰棍儿,血仿佛已不再流淌。它艰难地拱着雪,泪水从仅余一只的金眸里涟涟而落,还未落地便化作了挂在颊边的冰碴子。它一面爬,一面哇哇大哭,抽噎着道:“救我……”
龟兹毒龙没来救它,小蛇昏厥在雪地之中。它怀着对凡人的惧怕之情,瑟索地坠入昏迷。寒冷像剥皮一般剥去它身上的知觉,它觉得自己离死亡愈发接近。耳骨上传来了遥远的踏雪声,扑扑簌簌,许久终于停驻于它面前。
小蛇感到头顶的厚雪被拨开,一双冰凉的手将它从雪中拾起。来人哆嗦着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问话。可它半梦半醒,只得发出一二声婴孩似的呢喃。那人犹豫半晌,解开缊衣,将它放进怀里。小蛇感受到了一张瘦骨嶙峋的胸膛,肋骨像石头上的凸棱,硌得它生疼。但那胸膛却比石头要温热,里头像藏了一只小小的火炉。小蛇颤抖着在那胸膛上蹭去了脸上的冰碴子,它每蹭一下,那胸脯便也哆嗦一下。
小蛇咯咯地笑了,它觉得好玩儿。它从那人漏风的襟领里探出脑袋来,望见了一张肮脏不堪的脸。那是个蓬头跣足的小乞儿,骨瘦如柴。
小蛇伸出脑袋,叫道:“喂,你是谁?为何要救我?”
那乞儿似是吓了一跳,伸手将它紧紧地捂着,两眼似要躲避恶犬般张皇地四望。待发现四下里无人时,他终于如释重负地吁气,低头望向小蛇。
“居然真是条会说话的蛇……”乞儿惊奇地感叹。
小蛇不满地用尾巴拍他,“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是谁?”
“我是……嗯……一个讨饭的叫化子。”
小蛇得意地说:“我也在讨饭,所以我也是叫化子啦!”它想了想,身上暖热了些,又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小叫化道:“我听见你在雪里喊‘救命’,我便来救你了。”
小蛇惊奇道:“我喊救命,你便真会来救我的么?”
“人就是这样。”小叫化抱着它,在雪里艰难地跋涉。小蛇看到雪拥到他的膝盖,又倏地退下去,在下一次落脚时又涌上来,像潮起潮落。“对遭难的人和事没法儿坐视不管。”
凛冽的风刀子落下来,小蛇感到小乞儿在战栗。它本该觉得冰寒砭骨,可贴着那单薄的胸膛,它又忽觉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