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67)
又有人问道,“这般遭世家讨嫌,约莫是偷学了哪个望族的道法罢,不知那天穿道长修的究竟是何道?”
这问题问了一圈儿,皆无人能答。
一个白衫少女在人群中驻足,神色冷淡如雪。听见这问题后,她说:
“天穿道长?她修的是无情道。”
少女旋即转身离去,不望地上的尸首一眼。
(三)孤舟尚泳海
天穿道长修的确是无情道。
早些年间,她杀入商都文庙,前院里无人值守,一伙儿道士鬼鬼祟祟地聚在廊房前,围着一个道姑胡乱着手。那道姑香肩半露,情迷意乱,对那一群黄帔道士喊“好哥哥”长、“好哥哥”短的。道士们欲念大起,解了系带,扒了下袴,正欲行人事,却忽见一白衫少女踏过户限,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慌忙提起裤子。
那少女曲眉丰颊,明眸似水,颜若蔷薇,比起那道姑,可真当判若云泥。道士们瞧得眼直,却听得她清清冷冷地开口:
“我来打劫。将你们庙里最厉害的道经、心法拿出来。还要一碗饭。”
道士们听得瞠目结舌,他们不曾见过这般美若天仙的劫匪。有人讪讪地开口:“姑娘,你是不是……行错了地儿?”
话音方落,却听得一声巨响。鹤纹雀替、梁枋咯嚓作响,簌簌坠落,仔细一瞧,一道巨大剑痕不知何时已然横亘梁柱、插角。雪色剑光在那少女周身流荡,如一只扑翅白鸽。
“我没走错。”少女道,“劫的便是你们这庙。”
道士们不曾见过这等可怖的剑修,吓得目瞪口哆,慌忙入道藏阁里寻了些落灰的道典,又进庖屋里舀了碗饭,捧到前院里侍奉那少女。少女正踱步四察文庙,其余道士正敛袂站在一旁,战战兢兢,如一群伏侍皇帝的太监。看了片刻,少女道:“你们知我为何劫这庙么?因你们这庙开的时候稀少,五日里开二日,卯时不打梆子,我还以为你们庙中之人多早已得道升天,现在看来——”
她拍了拍修士们拿来的道典,其上布满尘灰,冷淡道:“不过是一群人世蠹虫而已。”
道士们不敢反驳,拱着袖,唯唯诺诺。“是,是。剑修大人说咱们是猪便是猪,是狗便是狗。”
少女道:“你们猪狗不如,顶多算是猪粪狗屎。”
道士们青着脸发笑,“您说得对,哈哈,猪粪,狗屎……”
庙里再无人敢出声,只看着那少女将道典一本本翻过,阅过的便弃于地下,翻了几本,似是失了耐性,道,“不必拿这么多本来予我,我不爱看书,告诉我哪本是最厉害的道法即可。”
“是、是。”道士们连连点头,有人惊疑不定地道,“最厉害的道法,兴许是属生神断情道。”
“甚么是‘生神断情道’?”少女问道。
那发话的修士肚里好歹有些实料,竟也抖抖索索地给她解释:“人若要修道,需从六处下手——‘精、气、神、性、情、意’。若六处皆炼得极致,方能入道。可通得一处,哪儿有那么容易?于是先人便想出了一个法子。”
“甚么法子?”
“那就是减少要通的门路,将六处减为四处,不要‘性’与‘情’,只要余下四项。反正情也是无用之物,隋朝大儒文中子曾道:‘多情者多艰,寡情者少难。情之不敛,运无幸耳。’那性情留着只会碍事。”那道士说,“打个比方,那便如科举里不考明经、进士了,那不是容易了许多?”
“有理。”少女思忖着道,“我不爱读书,一读书便头疼。也不爱修道,一修道便肚子疼。能修少一些,也算是极好的。”
“这生神断情道用俗语讲,那便是‘无情道’,因比常人少修两道,故而进益飞快。旁人方到山脚,那修无情道的早已攀到山顶。但也有个坏处。”那道士说,“就是不易坚持。修这道的人纵使突飞猛进,可总不能天长日久、日日狂奔。有时到了最后,反而力竭,比不过那稳扎稳打之人。且易反噬,若动情念,便会内炁大伤,成个废人。”
少女对此似是充耳不闻,她将书封上写着“生神断情经”几个大字的经卷往胳膊下一夹,面无表情地道。
“好,从今日起我便修无情道了。”
文庙中的道士们一颤,他们知道,兴许不多时,便要有一个混世魔王降于天下了。
“姑娘,劝您三思……”方才发话的那修士自知自己多口,冷汗涔涔,忙不迭道。
少女道:“我三思过了,你若阻我,我便斩你这业障。”
“现在,我便是个无情的匪贼了。”
她用伞尖敲了敲地,又冰冷道。
“把陶鬲拿出来,我要劫走庙里所有的饭。”
——
从那一日起,少女便开始钻研生神断情道。
她本就天资过人,再修这无情道,更是如一飞冲天,接连开五柄仙剑。
只是此道对她的摧损愈来愈显。她渐而分不清事之缓急、轻重,因为无情,故而已将一切一视同仁,仿佛只余躯壳这一空壳。可在旁人看来,她仍是个清丽脱俗的少女,除性子古怪些,与常人无异。
山下的日子暗流汹涌,天穿道长的生活却一成不变。
世家钻破脑袋,绞尽脑汁地要除她,可天穿道长却视其为家常便饭。她一如既往地五日一下山,或买线香,或买灯油、供果,顺手将来刺之人打趴在脚下。
这一日,她一如往日地入了黎阳市镇,却见得迎面行来一个青褐玄冠的少年,生得憨厚老实,浓眉笑嘴,两眼却黠光闪动。
那少年挑个担子,担上挂满书画。见了天穿道长,他两眼一亮,赶忙凑上前来道:“姑娘,姑娘,看看字画罢!”
未等天穿道长应答,他便殷勤地解下竹担,托起一张画儿,道:“你瞧,这是黄荃富贵,那是徐熙野逸。我同书画院的才子有交情,这些字画虽非原本,却也是极有才气的摹本,大幅五两,小幅二两,这价公允,姑娘意下如何?”
天穿道长避开那少年,平淡地道:“我看不懂字,赏不懂画。”
那少年不依不饶,又从担子上解下灯球,笑嘻嘻道,“那姑娘你看,这灯球这般漂亮,戴到头上,可勾人得紧。灯夕快到了,我便宜些卖予你,玛瑙地,二两银子,成不?”
天穿道长回过头来,敲了敲他架子上的画。
“你这纸薄如蝉翼,宣纸多层,怕是连摹本都被你一揭为三了罢,哪儿值得上五两银子?”
“还有这印色不对,恐怕是你盗刻名章,往画上添了款罢。”少女一一指出他的货中疵漏,“还有这玛瑙,是染过色的石子么?”
那少年听了这番话,汗出如浆,却仍硬着头皮随在她身旁,嘿嘿笑道:“姑娘真是好眼力,这样罢,我将身上的东西折了半价,一齐卖予你,如何?”
这小子仍不死心,一心想卖空身上的玩意儿。天穿道长斜睨着他,道,“你是甚么人?穿得似个道士,行头像个货郎,耍花招时又是个骗子。”
那少年咧嘴一笑,两颧鼓起,像一对小馒头。他道:“我是道士,也是货郎,却不是骗子。”
天穿道长说:“骗子都不会承认自己是骗子。”
少年说:“姑娘,我诚心做买卖,你何必这样污我?”天穿道长走一步,他便跟两步,像被鱼胶黏住了似的。一路走,他便一路叫卖销货,一会儿说麻糖好,一会儿说珠串妙,饶是修了无情道,天穿道长也不禁觉厌烦,甩袖道:“你跟着我做甚?我不会被你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