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55)
左三儿膂力甚伟,在化形鬼王的途中似已有拔山扛鼎之力。她脚下的白釉砖猝然迸裂,蛛网一般的裂纹迅速爬远,裂片像零碎的蛋壳,散落一地。她的十指生出刀一般的尖甲,指端慢慢靠近左不正的心窝。
“三姊,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教你杀我。”左不正虚汗淋漓,喃喃自语,“下甚么狗屁地府?我会铸成神迹,牵你上天磴。三儿想做甚么人都成,可唯独不会做鬼王!”
左三儿咬着她的腕,虎牙几可触骨。左不正痛得几欲失神昏厥,眼看着那利爪将要洞穿心窝。
可那只妖异似的手爪并未触上她心口,而是穿过她的两腋,紧紧环抱住了她。
左不正惊愕地睁眼,却见她那浑身生出绒毛的、幼小的姊姊松了口。左三儿的两眼漆黑如夜,里面却像坠了两弯山月,透出些微明媚清光。
左三儿别过脑袋,将耳朵贴上了她的胸膛,静静地依偎在她怀里。正如她小时候在三姊臂弯中安然入睡时一般。
“姊姊……”左三儿低声呢喃,吃力地动起口唇,“三儿,不做……别的。”
“三儿,想做……石头。”
她牵起左不正的手,将金错刀的尖芒对准胸膛。
“姊姊要,踩着。三儿。一直……往上走。走到,天顶。”
左三儿慢慢地道。她那素来麻木而素净的脸颊上第一次有了显而易见的神情,泪水像零落的秋叶,扑簌簌地下落。她的手紧握着左不正的手掌,火热却纹丝不动,像一道沉枷。
一切都似是变得极慢,可却又无可挽回。
“等。姊姊……”
左三儿按着左不正的手,将金错刀缓缓送进了自己的心口。在最后一刻,小小的女孩儿努力弯起嘴角,展颜一笑,眸里似有烂漫云烟,宛若当年。
“自由……自在。所向,无敌。”
——
夜色洗满天宇,风如井水般寒冻。左府之中人声寂寂,下人不见踪影。易情和祝阴两人吹了火折子,小心翼翼地爬下竖穴地宫。
早些时候,祝阴曾放出清风探查,却在地上寻不到七齿象王的踪迹。既然他不在地上,便只能在地下。易情咬咬牙,决定前往那阴森可怖、白骨如林的地宫。
地宫幽暗潮冷,黑暗如浪般将两人裹挟,他们仿佛置身于巨兽腹中,九狱阵迹却鲜亮如虹,密布于地,如猛兽的可怖爪痕。易情蹲下身来,用宝术“形诸笔墨”画出了在入无为观门比试时藏起的刀片子。他割开琵琶袖口,深吸一气,将刀片狠狠刺上手臂,剜下一大片皮肉。
腥甜之气漫散开来,祝阴愕然,银牙却紧咬,一字一顿道:
“师兄,您在做甚么事儿?”
易情喘着气,将那流血的臂高举,在九狱阵上慢慢踱步。“我在放血毁去这阵。”
祝阴弯身,用手摸了摸阵迹。“此阵源自考召法,本是用来收邪考鬼的。七齿象王只做到安坛、立纂、建狱这三步,将鬼王引来,将其放出。可他先前用了三十年份的人血人肉,方能建狱,毁狱也要三十年份的人血。祝某看师兄这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哪儿撑得起毁狱一事?”
他话锋一转,又尖利地嘲弄道:“况且,您不是说今夜要暗杀七齿象王么?您都将自个儿的血放完了,接下来该如何杀他?”
易情垂头看着血流如注的手臂,忽而冷淡地道:
“你去杀。”
祝阴听了,冷笑道:“说杀象王的人是您,您好大的架子,竟将这麻烦事儿抛给祝某。灵鬼官不得杀凡人,这事祝某爱莫难助呐!”
易情反唇相讥:“那七齿象王怙恶不悛,为害世间。你不杀他,反去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快活小妖,你还做灵鬼官做甚么?”
“自然是为了见神君大人!”祝阴不自觉抬高了声调,恨恨地咬牙,“祝某若非灵鬼官,又怎能重回天廷,再见神君大人?”
摇曳火光里,他忽见易情脸色愈发惨白如雪,放缓了口气问道:“怎地了,师兄?你放了太多血了,还是休整些时候罢。”
易情苍白着脸摇头,他指尖在腕上一画,如挥毫般在创口处泼出点点墨迹。
奇的是,那墨迹覆住创口,转瞬间便将其吞噬得一干二净。祝阴一惊,问道:“您又使了甚么妖法?”
易情勉强微笑,道:“这法子以往已使过一回。我将将来的自己‘画’了出来,和今夜的自己作交换。今夜受的伤,数月之后才会浮现。”
他一面说,一面毫不留情地在身上各处执刀割出狰狞的血口。血如红缯般垂落,泻在九狱阵迹上。祝阴猛然扳过他的肩,口气里不免染上焦灼。
“受这般重的伤,数月之后,你会死的!”
“可若不于今夜毁去阵法,我俩便会死。光是杀象王仍不够,他操棋甚多,难免留有后手。”易情向他虚弱地狡黠微笑,“现在,你肯去杀七齿象王了么?”
祝阴心中怒气翻涌,冷哼一声,甩开了他的肩。
真是只刁猾的狐狸!他明知自己没法眼看着牵了红线的人死,故意说出这些话儿激自己。腥甜的血气娆媚地勾着鼻尖,教祝阴心焦意乱。
祝阴踱着步,心乱如麻。他暗忖,既然自己不能杀凡人,却也有许多法子教七齿象王生不如死,眼下紧要之事,是要先寻到这为祸世间的罪魁祸首。
可这竖穴地宫径道密密麻麻,犹如蚁穴。每一条道后皆是浓稠而不得见的黑暗,七齿象王究竟藏于何处?
一片死寂里,忽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嗒。
那人似着铁靴,在狭小的径道中前行。尖利的摩擦声轻轻搔着听户,刹那间,祝阴怛然失色。
易情抬起头来,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腕,道,“怎地了?”
火折子忽明忽暗,祝阴神色阴晴不定。
“有人……往咱们这处来了。”
嗒。那铁靴又响一声。在这死寂而阴森的地宫中,有人在缓步前行。在眼前密如辰星的岔道前,两人忽而胆战心寒。杀气犹如急风,掠过他俩脊背。
“来者是何人?”易情问,“是象王么?”
祝阴说,“不知。祝某的风似被他斩落,来人深不可测,实力大抵在祝某之上。”
易情侧耳倾听,说:“有粗糙擦磨声。似在侧上方。”
祝阴神色凝重。他长吁一口气,拔开腰间降妖剑。剑刃映着火光,似有一轮落日沉坠于其上。
“师弟,你去哪儿?”
“那是断角擦在岩壁上的声响。祝某去会会老友。”
易情心头猛地一颤。来人是冷山龙!
冷山龙在此,七齿象王也会在左近么?他记得那人曾是天廷灵鬼官,武技仅次于龙驹。在上几世中,祝阴与他相搏,不曾赢过。
“敌不过便躲!”易情压着嗓儿,急切地道,“地宫四处是暗道,别同他硬碰硬!你觉得你若是与他撞上,情势会如何?”
祝阴突而回身,一把捉住了他的手。易情还未反应过来,却见他不客气地张口,一口咬上自己的指节。
尖锐的犬齿刺破皮肉,易情吃痛,可旋即却觉柔如缎子的舌贴上了创口,轻轻舐弄。
祝阴在啜吸着他的血。
龙种遇血则狂,易情隐约想起了在天记府时见过的古籍,书里曾有这番记载。祝阴方才便心燥难耐,想必是他方才的放血之举刺激到了祝阴。而他曾为神仙,血中确蕴神力。若是教祝阴吸上一二口,却也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