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92)
遖峯
小泥巴不敢去招惹那老道,只得在文公子身边混日子。这一混,他方才知道文公子是个甚么样的孬种:娇生惯养,游手好闲。日课、月课皆交予小泥巴去写,自己写出的字儿丑得如一团爬虫。且爱藏零嘴儿,在袖袋里藏着胡桃糖球,常把袖子沾得黏糊糊的。当他不慎将衣衫弄得一塌糊涂时,便会除下外袍,丢给小泥巴,说,“你替我去洗。”
小泥巴对他的种种行径深恶痛绝。这厮明白这段时日皆可使唤他了,于是净让他干些仆人的勾当。他一面在卫河边狂暴地搓着文公子的衣裳,手里似要摩出了火,一面咬牙切齿地想,待他学会宝术了,便将这小子痛揍一顿!
日子如天边悠悠的白云,不知觉间便飘过去了,无影无迹。转眼间,数月的光景在文公子的磋磨下流逝而去。学堂里授的书暂告一段落,堂桌后的塾师也换了个人,从着对襟长衫的夫子变作了个紫纱褐帔的方士,只是那方士并不仙风道骨,反生了张筛糯米似的麻子脸。
麻子脸道士是来为学子们作宝术开蒙的。宝术虽因人而异,但若是垂髫之岁已至,却仍不得通窍,便需有羽客提点。寻常说来,那道士会引学童凝思净坐,索得意忘象之道,渐至开悟。若仍不得法,便设道场,降神借力。文家请的羽客少说已至三洞部道士之境,指点孩童得悟宝术更是不在话下。
那麻子脸道士在书屋后的林地里寻了个旷处,筑土成丘,作了个简易法坛,又围了圈泥砖,权作土壝。那宝术开蒙的法子也同冠巾科仪所去不远,需向上神诵经奏疏。麻子脸道士请了几个真人相随,请学子们排作一列。功白:皈依玄道者,可得仙法门。真意由师领,飞升凭自人。接着便引着一个个孩童步虚。
待念过灵官咒,一个个学子捏着手诀静坐,脸上神色各异。有的如遭火烧,咬牙切齿,发上冲冠;有的似临寒风,格格打颤,禁不住抱臂蜷缩。一时间,法坛上宝光大盛,尔后真人们引孩子们以朱砂笔在黄符上画敕咒,将符纸浸于阴阳水中。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道士们再将符纸取出晾干,只见纸背上已现扭曲红字,正是每人的宝术名号。
小泥巴也被麻子脸道士带着行完了科仪,他一边盘坐着,等道士替他梳发,心里一边打着算盘,待他有了宝术,便先将那可恶的文公子杀个屁滚尿流。
可他捏诀静坐了一个时辰,身子全无反应。他又用符浸了水,取符纸一看,那纸上光洁如新,一痕不留。
“没法子了。”麻子脸道士摇头,“你生来便无宝术,再如何替你行科仪也无用。”
听了此话,小泥巴如遭晴天打响,呆若木鸡。
“我……我真没有宝术?”他忙不迭揪着道士霞袖,可怜兮兮地发问。
“没有便是没有。日头怎能西起,朽木又如何生花?每年我来为学童开蒙,总能遇到一两个如你这般的,你也莫要气馁,于学业上多加精进便是了。”
麻子脸道士说着,轻飘飘地撇下小泥巴,寻下一个学子去了。小泥巴忽似被抽取了筋,瘫软在地。
没了宝术,便似是人生来便瘸了一条腿,断了一只胳膊!泪花在小泥巴眼里打转。
正沮丧着,一对着羊皮靴的脚踏在了他面前。
“你想有宝术?”
来人问道,小泥巴眼泪汪汪地抬头,却见是笑意盈盈、背着手的文公子站在他面前。
小泥巴一见他便心头火起,粗卤地抹净了泪,“没有便罢了!有了宝术,又有甚了不起的?这玩意儿不过像套在人身上的衣衫,有了兴许能体面些,没有了也不算得难堪!”
“我能给你宝术,你要么?”文公子却淡淡地发问。
一刹间,小泥巴忽似被钉子钉住了一般,僵直在原地。
“有一个能予人宝术的法子,那便是服下有宝术铭文的金丹、仙果,只要那物件内蕴宝术,吃入腹中后,便也能与肉身合而为一,教那宝术从此为你所用。”文公子微笑。“你这段时日既替我跑腿,我也须回报你一番。我将那宝物予你,你内服即可,这世上几乎人人都有宝术,你若是没有,着实可怜了些。”
他这样说着,开始摸索起袖袋。不知怎的,小泥巴呆呆地看着他,忽觉眼眶有些湿热。这厮看起来倒不似先前那般坏了。
话不必多说,小泥巴赶忙向他磕了几个响头:
“多谢少爷!”
文公子只是笑,“你现在回心转意,想入文家了么?”
“还……还未曾想好。”小泥巴支吾着。
“手伸出来,我予你那物。”文公子却未曾在那问题上纠缠,道。
小泥巴伸出手,心中百味杂陈。他先前只想痛揍文公子一回,现在倒心软下来了。
然而指尖却一凉,坚硬感滚落手心,小泥巴心头一惊,慌忙看向手掌。
是一枚针。
文公子给了他一枚铜针。
那铜针上纹理细腻繁复,闪着不祥的红光,想必便是宝术的铭文。
“这就是……刻了宝术的物什?”小泥巴艰难地滚动着喉头,“你要我……吞下去?”
他抬起头,却见文公子的笑容里闪着冷酷的光。恶寒感扑面而来,如浓雾般在他身边盘桓。于是他方才想起,那不是大发善心的人,而是一个存心要拿他寻开心的、恶劣的妖鬼。
“是啊。”文公子徐徐地笑,“我说了,内服即可。”
(二十)孤舟尚泳海
针要如何内服?
小泥巴听了文公子此话,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这厮果真在拿自己来作弄!于是他如平地炸响的惊雷一般蹦起,终于按捺不住,挥拳便揍向文公子。
文公子却轻巧闪过,笑道:“别那么大火气嘛,我话还未说全。”
“你还有甚么遗言?”小泥巴瞪着他,火起三丈。
“你如今仍不肯入文家,于我而言自然似个外人。”文公子摊手,无奈道,“我肯予你一枚内蕴宝术的神针,已是仁至义尽。可待你真认我作东家,我给你摆一桌三清托荤宴,席上二十八品仙菜,件件都能给你享用。甚么仙桃、金丹更是如东海之水,源源而来,你何愁没有宝术?
小泥巴听了,忽也觉有理。那针虽不可吃进腹里,可他拿其去换些金银,倒也是成的,文公子的提议听来诱惑力十足。可一想到要在那厮手下憋屈办事,小泥巴心中便似吃了黄连似的苦。
“我才不要进文家。”沉默片刻,小泥巴闷闷地摇了摇头。“打死也不愿进。”
他忽望见文公子的双目危险地眯起,如觊觎着猎物的猛兽。
“我会让你为这话后悔的。”文公子微笑。
天边隐隐现出一抹晚霞,似施上了淡粉轻脂。
小泥巴拖着疲惫的身子,攀上天坛山。夜幕很快落下来了,柔和的光敛去,如今天穹里只余冷硬的铁灰。他和天穿道长、微言道人坐在堂屋里吃饭,小泥巴咬着筷子道:
“师父,文家公子似是对我顶有兴趣。他对我死缠烂打,偏要我去做他家下人。”
天穿道长说:“做下人像甚么话?好歹要做个座上宾。”
胡周听了,挑挑眉,却道:“座上宾也做不得!那文家名声甚坏,你去近他们做甚?”
他这样说着,天穿道长转头去看他,目光中似有疑窦。胡周对天穿道长不服气地吹胡瞪眼,“你近些年深居天坛山,不知外头传闻。凡是欲铸神迹的世家,里头的人的心地约莫都似墨池一般黑。那文家也不是善辈,传闻他们不知从甚途径,从许久以前便自天记府里盗来一册天书,那天书可改易天下命理,他们便是凭此世代做高官显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