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355)
不知过了许久,他好似一具空壳,终于爬起身来,木然地往天磴上攀。
文坚又累又倦,眼前生出缭乱的幻觉。行一步,他仿佛看到小泥巴在上头对他朝气蓬勃地伸手,嚷道:“我拉着你,你快点儿上来!”
再行一步,他又看到迷阵子蓬头历齿,垂垂老矣,倚在太平缸里向他笑,“我们在九天上相见。”
他看到烛阴的幻影,咬着他不松口,却又没好气道,“上老子背来,老子驮你一程。”鸠满拏轻轻推他的脊背,笑问道,“累了么?咱们歇歇脚?”
可当他爬到天磴断处时,那些幻影忽如风烟吹散了。刹那间,悲伤像决堤的洪流,冲破了心房。文坚颤抖不已,狠命跺脚,向着空寥的天宇喊道:
“骗子!”“骗子!”“骗子!”
“甚么‘一齐走到最后’,甚么‘不落一个人’,全都是鬼话!”
文坚叫得累了,又颓然坐下,巨大的孤独感似要将他压垮。他忽而明白为何人老了总会佝偻着背,因为悲恸会随着年岁层层叠叠地压上来,让人挺不直脊梁。
正在此时,耳旁轻柔地吹来一阵暖风,将发丝拂乱。那风儿戏弄着他的衣衫、耳畔,如一只温柔的手在肩头抚摸。不知怎的,一股熟悉感充盈心头。文坚抬头望去,迷惘地道:
“小泥巴?”
他怔忪地站起,那清风像在给他引路,牵着他向前。小泥巴的宝术是“风雨是谒”,可操使流风。他的心里忽生出一丝希望,这股风儿像是小泥巴残留的魂神,似在努力地想要告诉他甚么。文坚踏上石磴,来到断处边缘,风似窃语,鼓动着他再度迈步。
可天磴断处有百丈之遥,他怎能越过?文坚望着那断裂处,一阵心悸。下方群峰壁立,风急浪高。此处去地两亿万里,他并无翅翼,若是坠下,必死无疑。
然而一个神秘的声音却在心里道:“跳过去!跳过去!”
却又有声音叫道:“走回去!走回去!”
两股声音在心中战斗了许久,文坚站了许久,终于背过身,往天磴下走去。他像一片树叶子,瑟瑟发抖。他能做到甚么呢?他是一个在文府堀室血污里出生的婴孩,只是为天书提供血墨的可有可无的人,在中天宫经受百般嘲弄的小星官,又可成何伟业?他既无上天磴之宏愿,亦无一亲友。该成神迹的应是小泥巴,而非他。
忽然间,他想到了甚么似的,慌忙在怀里翻找出了自己的那只白玉透雕香囊。香囊沾了灰与血,脏得如炭块。打开一看,他一阵大悲,兴许是因为小泥巴“张炬烛天”的宝术之故,而他又跌于火中,衣衫烧去一片,香囊亦烧穿了洞,其中的天书残页已成灰烬。
然而那纸灰中还有些残屑,文坚拣出了一张纸片,那纸片有了褶痕,似有些年岁,然而依然莹白如玉。
纸上的字迹清晰可辨:“文易情可铸神迹。”
文坚如遭晴空霹雳,在天磴上久久驻足。
小泥巴已死,不可能实现之事不会在天书上留痕。若是如此,这行字应从天书上抹去才是。
然而那字迹始终未消,这便是说,这是一件定会实现之事。文易情终将会铸得神迹。
他忽想起在荥州火神庙前的那一夜,姑射仙子扑着扇,对他笑道:“你的魂心、命格都是‘文易情’的,我们要找的便是你。”
刹那间,他醍醐灌顶,一个想法兀然闯进脑海。文坚忽而浑身战抖,原来如此,这名儿从来都是属于他的,小泥巴从始至终未受文姓,他才是那个要铸成神迹的文易情!
“易……”他试着叫出小泥巴的名字,可喉咙深处却似堵住了一般,叫不出口。原来小泥巴魂心遭轩辕剑刺裂,天上地下皆再无其痕迹,除却其脑海中的记忆外,无人再识易情,恐怕连荥州生民也不会再记得曾有人在火神庙前铸成神迹。一个不为天地所容的死人,他无法唤其名号。
但文坚不想这样。他想要天下人依然记得这个名字。
那要如何做?似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发问。他环顾四周,只见天地广寥,云气缭绕,穹顶深灰。文坚自言自语道,目光渐渐锋利,如一柄刀。“我要用他的名字上天磴。”
“文易情一定会铸得神迹,我会接续其未竟之业,上抵神霄,让九天为之震动。”
“从今往后,”文坚泪流满面,如在对一个看不见的幽魂许下誓言。“我便是文易情。”
他猛然回身,三步并作两步,犹如急矢再度奔上天磴。他懦弱、麻木,并无小泥巴那样热烈的冲劲。“易情”本就是他的字,只是那时他嫌其听来软弱,便将这名字弃了,丢入取字盒中,任文府将其分往各处。如今此名物归原主,他却不觉欢欣,只觉难过。神威使他肌肤皲裂,血花飞溅,他却不再觉得沉重。他奔跑着,如脱离樊槛的鸟儿,在天磴断处纵身一跃!
风起云蒸,景霄天上玄云重重,漆黑一片,宛若深渊。他向上跃去,如一滴水归入渊海。那缕痴缠的清风托住了他,将他送往更高处。
那一刻,他如浴火而出,脱离了一切桎梏。
——
文坚在天磴的另一头跪坐下来。
他借着流风,飞越了天磴的断口。那风儿在他落地之后便散了,无形无踪。于是他更觉悲恸,那定是小泥巴为他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那厮哪怕死了,也还惦记着他。
文坚垂首,在天磴上坐下。在那之后,他会在天磴上度过极艰险的一段年岁,甚而不成人形,故而不急一时。他撕了云片,揉捏作小人儿的形状,将小泥巴的魂心碎末小心地盛进云片小人的腔子里,并画了个净心神咒阵,以摄小人的胎光、爽灵、幽精三魂。然而不过一瞬,那云片小人便支离破碎。
文坚方才想起禄神所言,小泥巴魂心已破,为常人之躯所不容,没了手脚,只可作蝼虫。文坚在心里恨恨地唾了三神,从怀里取出手巾,小心地摊开,一条小赤蛇正躺于其中。
这是烛龙的尸首。烛龙失了魂心,小泥巴缺了可容身的躯体。他们皆失去了身躯与魂神的一半,但正恰可以合为一体。文坚一咬牙,将小泥巴的魂心纳入烛龙口中。一时间,光芒如晨星升起,二者合而为一,又瞬息没了动静。
烛龙的口中渐有了吐息,肚腹微微起伏,只是仍长眠不醒。小泥巴本就有烛阴宝术,与这身躯犹如榫卯般契合。见小蛇睡得香甜,文坚松了口气。
他将小蛇放进袖袋里,继续艰难地跋涉起了天磴。他漫漫地想着,他现在是易情了,横夺了小泥巴的名儿。那要叫这小蛇甚么名字好呢?忽然间,他想起他们回无为观时用过的假名。
“我会步月登云,带你直上天顶。”文坚轻轻抚着小蛇,唤它的新名字。
“……祝阴。”
文坚开始重行天磴,因这回只有他孤身一人,旅途格外漫长难捱。在天磴之上,他行迈靡靡,遭骤风急雨,受刀锯之痛。云如急水,上行如以肉身游过津渡。他皮开肉卷,浑身披创,似遭千刀万剐,渐渐变作一个血人。
为过天关,他抛掷了鼻嗅、手指与左眼,身体愈发残缺。天顶没有光,乌云后仿佛只藏着荒凉与绝望,然而他步履不停。
日晖明灭,凉月纷纷,天磴上愈来愈暗,他像走进了一片黑夜。九野阴冷,飞灰飘散,如同一场寂寞的小雪。在石磴上,文坚忽而看到了一道斑驳的刻痕,不知是由谁亲手刻就。写的是一句话:
“孤舟泳海,弱羽凭天,衔石填溟,倚杖追日,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