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7)
易情没料到它松爪,愣愣地跌了下去。临坠到地时,他在空中抱身翻了个旋,往地里一滚,总算没摔个四脚朝天。
这鸟儿定是平日里遭他贫嘴多了,怀恨在心,总想拣个时候报复他。易情呼着气起身,拍了拍身上尘灰,方想出口斥那没良心的鸟儿一二句,可却忽觉胸腹一痛,一股火燎似的剧痛蔓布全身。
低头一看,一只泛着幽光的利爪竟已洞穿胸膛,将他的身躯剜出可怖空洞。
一只凶鬼正立于他身后,颈上生着密密匝匝的人面,每一张都狰狞扭曲,中央的巨面血口獠牙,头生尖角,遍布血丝的眼珠子死瞪着他。而那凶鬼正探出一只尖利锐爪,刺穿了他的身躯!
这恶鬼是从何处钻出来的?
易情心头震悚,张口欲言,却先咳出一大口血沫。他方才和三足乌在空里飞荡,早将下方情形看了个清楚,也选了个符火不曾烧过之处落脚。
可他方从空中一下来,甚而未察觉到有凶魂绕至身后,便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
三足乌见他受创,发出尖利的嘶叫。人群亦如遭霹雳震荡般散开,修士们目怵心惊,望着那被凶魂洞穿的少年道士震恐地后退。
本来那懒洋洋的无为观弟子领他们上圆台时,只说了要他们打败那白袍少年,便能入观中做弟子,可如今却有只强横之极的凶魂陡然现出,抢了他们猎物!
“这…这儿怎会有如此凶暴的恶鬼!”有人叫道。人群里爆发开一阵惊惶叫喊。
“都闪开…这凶鬼不是咱们应付得了的!”
凶魂利爪将易情高高抬起,血水淅淅沥沥而下。易情像一块软布般被轻易拎起,昏黯的余光里瞥见凶魂混沌躯体间的魂心,那里横亘着青幽的符光。
血在急剧流失,易情只觉自己似一朵轻飘飘的棉花。隐约间,他望见了凶魂身上迂曲的符文密字,那处写的几个字——似是“立杀文易情”。
这是哪个浑小子写的字?易情只觉又气又好笑,那笔锋极蕴劲力而横暴,看得出来写字的人对他抱怨颇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儿似的。他不经意间睃见了台下的红衣门生,祝阴一动不动地向着他,嘴角微扬。
易情认得那咒文符首、尾皆出自微言道人手笔,他幼时便趴在泥地里学道人写画,招仙符、平安令不知画了多少张,横七竖八地贴满槛木,因而他此时一眼便能辨出唯有中央的密字改了笔画,看来是祝阴这小子写的字儿。
这回不像是试探,祝阴这厮看来真想要他的命。
张了张口,易情口里却只能发出血泡咕嘟声,浑身灌了铅似的,连捏手诀的气力也无。凶魂的利爪刺穿了他的肺,他一句咒诀也念不出口。
微言道人手脚并用地攀过台边的漆金柱,狼狈地摔在石台上,连滚带爬地向他这处奔来,口里急急叫道:“易情,易情!”
易情艰难地呼吸,凶魂锐爪一松,他便如烂泥般砸在地上。
昏黯的视界里,他望见微言道人白髯一颠一颤,整个人扑到他身边,抓起他落在血泊里的手用力摇晃,惊惶的面上细汗密布,口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他的名字。
“这臭老头儿…原来早就认出我了……”易情于失血的虚弱间混混沌沌地想道。
既然认出来了,怎么还要如此这般弯弯绕绕地考验自己?易情起先有些忿忿不平,可再一想这胖老头儿本就是个怯懦性子,准是遭了祝阴那小子威胁,只得处处为难自己,顿时心下一片释然。
下一刻,他浑身便似被抽尽全部力气般,染血的指尖自道人手中滑落。
微言道人望着眼前这面无血色的少年道士,胸腹处皮开肉绽,几乎被剜了个透明窟窿。殷红的血色在他身下渐渐铺展,月红花儿似的怒放。
老头颤抖着试了试易情的腕脉,忽而如遭五雷轰顶,浑身觳觫。良久,微言道人难以置信地道。
“这小子…没气儿了。”
祝阴浑身一颤:“没气了?”他迟疑了片刻,跃上石台来,踌躇着踱步至易情身前,“怎地会没了气?”
拿脚尖踢了踢那白袍少年的身躯,软绵绵的,没甚么动静。易情阖着眼,睡着了似的没有息声。祝阴虽瞽目,却听过微言道人在言辞中描画过易情的样貌。他的大师兄看起来从来齿少气锐,上天磴的时候未至弱冠,眉宇间仍有些未脱的稚气。
红衣弟子蹲下来,摸了摸易情的脸颊,温热在急促地流逝,只余一片无生机的冰寒。
他心里忽而生起一片惊疑。这不该是个颈间锁着缚魔链、冒作大师兄模样的妖物么?总归有着铜墙铁壁似的身躯罢,怎地是个不经打的脆弱凡胎,被凶魂抓一下便丧了命?
“师兄…”祝阴喃喃道,“师兄?”
微言道人颤声道:“别叫了,祝阴。这小子心窝一动也不动,浑身也冷得厉害…”
祝阴愕然地抬头,却听得微言道人道:
“他…已经死了。”
(十一)插手起风澜
易情死了。
他的尸首孤零零地瘫在圆台上,心窝子不再温热。像他这般被凶魂在心口剜出一个大洞,怕是神仙也逃不过死劫。
可说是死了,他却也没死。
刹那间,天地陷入一片静默。风偃云歇,嚣尘落定。飞鸟展翅,却戛然止于苍穹中。家槐花落,白瓣凝滞于空。
天地间的缤纷五彩忽而渐渐褪色,一切都化作逶迤的墨痕。世界犹如一张藤纸,洁白似玉的纸面上,迤逦的墨线在四面八荒流淌,像潺涓的溪流。
在这只余黑白二色的天地里,易情的魂神如一团氤氲的墨影,趺坐在圆台中央。他托着腮,静静地望着自己染血的尸身。
他动用了“形诸笔墨”的宝术,将光阴凝结在了这一刻。寒来暑往、旦夕昼夜在他眼里看来,是神灵翻动天书而致的岁月流逝。他环望一周,只见万事万物尽皆化作流淌的墨字,自己仿佛坐在一幖书卷里。
世上的一切都静止了,微言道人还拉着他的腕节,从眼挫里淌出的泪珠子挂在颊边,半落不落。修士们惊惶后退,仿佛被数只瞧不见的手扯住后衾。清风、浮尘、日光凝在眼前,犹如蟠螭灯的一面画景。
可在空里盘旋的三足乌居然还能动弹,它惊愕张望,俯首望见了易情透明飘渺的魂神,便飞下来惶然地叫道:
“喂,喂,你是易情么?”
易情的魂神微笑颔首,“是啊,你这蠢鸟儿居然还算记得我。”
三足乌如坠五里雾中,在泛着幽蓝光火的魂神与倒伏于地的尸身间频频转首:“可…老子眼前竟有两个蠢蛋易情!一个活的,一个死的!”
“那也是我。”易情望着那淌血的尸身,挠了挠脑袋,“这事儿说起来有些费口舌。你知道我的宝术么?”
乌鸦道:“知道呀,那不是个能画出热腾腾大饼的宝术么?”
易情道:“那你知道…我这宝术是从哪儿来的么?”
三足乌噎舌了。它只知不少势家会将百年前的巫祝神咒刻在襁褓之婴的血脉里,让强大的术法得以传承。还有人费尽心思发冢掘墓,将先灵法具熔铸入身躯中,只为求得在这世间翻风覆雨的权柄。
见它答不出来,易情便自顾自地道,“小的时候,无为观还是个破烂的荆梁屋,咱们这些住在屋里头的也都是些吃不饱、穿不暖的饿痨鬼。左近山坡上的卷耳苗拔秃了,锅里的嫩蒌蒿也吃尽了,我便爬到屋子里头的神案上,偷吃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