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13)
大司命走过去,埋头啃着冰雪的小蛇有了动静。它艰难地扭身,动起了伤痕累累的肚皮,挪到石径上,细细地叫道:
“打……打劫……”
大司命抽出剑,划伤了手指,蹲下身来,将手指递到它口中。小蛇怔怔地啜吸着他的血,它迷惘而懵懂,不知自己与他曾度过的那些年岁。
它不知他是为何攀上天磴,接过万人鄙唾的大司命一职。也不知他为何会心怀执念,一次又一次地替世人受难。如今的它只是一条靠食腐肉充饥的小蛇,他们重新开始,一切如初。
像有一阵微风拂过心田,掠起涟漪。他忽而觉得悲伤,仿佛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孤客。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唯有他始终如一。
待吸罢了血,小蛇抬起头,问道:“你是谁?”
“我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说。脸上绽开一抹淡而明净的微笑。
他心里默念。
在上次与你相遇时,我是文易情。
(二十)芳香与时息
易情猛然睁眼。
他头昏脑胀,像有一大团乌蝇嗡嗡地在脑壳中横冲直撞。映入眼帘的是如纱如烟的墨痕,他爬起一看,只见自己置身于一片水墨画也似的世界里,墨迹像水纹,在他身边漫荡。
他努力回想之前究竟发生了何事。他想起他费尽心思受了酷刑,上天廷去将冷山龙与清河自七齿象王身边解任。他落下九霄,像一片鸿毛般落入祝阴怀中。他与祝阴在水似的夜色里相吻,怀着火热的心同床共枕。
在那之后呢?
痛楚忽如激电般在胸口蹿过。他猛然捂上胸膛,想起了降妖剑尖利地刺入血肉的痛楚。他回忆起他夜里焦渴,出石室去索水喝,在河边见了在濯发的秋兰。她丽姿绰约,仿若清英,笑吟吟地拥住了他,将剑刃送进他心口。那一刻他想起来了,她是少司命。
如今的他应是死了,坠进了天书的世界。易情环顾四周,只见墨色幽绵,仿若清江,但不见天书的影子。他正出神,却听得一个声音唱歌似的道:
“大司命大人,您在瞧哪儿呀?”
易情猛然回首,却见秋兰荷衣蕙带,正端坐在墨云上,笑吟吟地望着他。她已拾回了神明的模样,眼瞳漆黑如夜。
“秋兰……你……”易情张口结舌,许久,他眼神暗沉下来,霜色在面上浮现。
“少司命,你有何贵干?”
“见了我,你都不吃惊的么?就没甚么问题想问我的么?”女孩儿笑盈盈地道。
易情冷冷地道:“是,我有一箩筐的问题要问你。你是谁?是秋兰,还是少司命?”
少司命是他的同僚,专司繁育新生。她素来与他有隙,且搬去了琼花宫,不愿与他相见。可如今她却坐在他面前,趾高气扬,仿若帝皇。
“秋兰是秋兰,少司命是少司命呀。”少司命微笑道。
“你俩是不同的人?”
少司命撇嘴,“是呀,我见这叫秋兰的女孩儿一心寻个好郎君,便帮她一把,瞧她能不能与你搭条红线,和你喜结良缘。”
易情心里一寒,道:“意思是说,这不是你的躯壳?你这臭不要脸的妖精,借了别人的壳子来刺我?”
少司命笑靥如花:“不错,是秋兰拿降妖剑刺的你,又与我少司命有甚么干系?”
她目光狡黠,易情只觉心焦,又问道,“你的魂心同七齿象王一样,他也是你么?”
“我不过是分了一点儿魂心在他身上,助他有邀来灵鬼官作护卫的神力。”少司命夸张地咯咯笑道,“不是罢,大司命大人,您真以为我会中意那又老又胖的男子皮囊呀!”
“那你为何要将魂心的一片分予他?”
少司命微笑,“因为我要杀你。”
“你为何要杀我?”
“因为你与那叫祝阴的师弟相认了。”少司命白皙的指尖在纸页似的半空里虚点,墨迹因她的轻触而浮现,像花瓣一般飘散。“你知你为何能在天书上画缘线么?姻缘素来由我执掌,那是我对你的恩赐呀。可你倒好,一下便给自己和你师弟画上千百条!”
她转过脸来,似嗔非怒,“大司命大人,您和祝阴是永远不可相认的,这是这个世界定下的规则。既然你们情投意合了,那我便只能将您送往黄泉啦。”
甚么叫规则?他和祝阴为世所不容?易情听得云里雾里。耳旁忽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像銮铃鸣叫。他转头望去,却发现那是锁链在碰撞。天书那由纸页凝成的人形被五花大绑,挣扎不已。锁链的另一头被少司命牵着,她高高在上地端坐于云上,仿若暴君。
“……天书!”易情禁不住喝出声。他猛地前迈一步,瞪向少司命,“天书被你怎么了?”
少司命托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你这话真是有趣!天书本就是唯我命是从的呀。你还未发觉么?你能在天书上画缘线,结情缘,这本是我的神力,也就是说——你现在使的天书,也是我的天书,没我的准许,你今儿是活不过来啦!”
她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易情却听得冷汗涔涔,脑中如有云遮雾绕。
天书被少司命锁着了,故而他暂时不可回到凡世,只能在这水墨画似的世界里逡巡,这便像是少司命拿住了他的命门。少司命的笑靥里似有繁花春色,她说,“我回答你之前的问题罢,是太上帝派我前来取你性命的。”
易情冷笑,“我瞧他老人家倒是挺怜惜我小命,存心害我的人,恐怕是你罢。”
少司命甜美地笑了:“不错,折磨你是我的本意。不过这天上不愿你活的人能列长龙,他们不愿你能铸成神迹,归返天廷,倾覆陈规。我不过是遂了他们的意,随手拉你一把。”
易情站在墨色里,漆黑的水迹像霖雨,轻轻刮过他的面颊。他平淡地道,“所以,你是听了太上帝的令,又觉此令恰巧与你心意相合,再加上我同祝阴相认乃凡世不容,所以才要杀我?”
女神点头,尖俏的下巴像蜻蜓沾水般轻点。
易情又问:“那你能告诉我,我为何不可与祝阴相认?为何此事为世所不容?”
“你会慢慢地发觉这个问题的答案。”少司命抬手,指尖像蹁跹的蝴蝶,划过虚空。黑白的世界里忽而有了颜色,一道碧色的海浪侵入了墨迹,张开一片海面。海面化作了隧洞,从花青变为深邃的漆黑。
少司命开口了,嗓音轻缓,仿佛妖魅。
“大司命大人,请走进去罢。那里是往昔的海底,藏着你过往的一切回忆。在那尽头,你必定能寻到你想要的回答。”
易情转头望向那片海面,它像是由墨汁汇成,波光粼粼,熠熠生辉,却又幽晦不明。每一道水光折射出不同的画景,他觉得那仿佛是一团凝结的噩梦。
易情说:“我觉得……这不像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少司命说:“回忆哪儿有好坏之分呢?你这辈子只发生过坏事么?”她望向海面,眼神忽有一瞬的飘忽,“不过,若是你走到了底,确还能支持得住的话,我向你保证,往后有关你之事,我一概不再干涉。”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锁链响了起来,像一条抽动的长蛇。被五花大绑的天书丢到了易情脚下。少司命抽去长链,微笑道,“现在,它也归你了,有甚么问题,你尽管问它罢。那条道儿太黑,我怕你孤单,将它让给你作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