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23)
神君摇摇头,眼里却有些无由的落寞。“摘掉也无妨。”
他放开化作人形的小蛇,转身出了堂屋。红衣人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霞光铺于天际,仿如丹砂。神君去了书斋,拾掇好了笔墨、行箧交予他。红衣人怔怔地接过,却听得神君道:
“既然你化了形,那便可以走啦。”
失落感忽如一盆冷水铺头浇下。红衣人站在原地,失魂落魄地问:“走?走去哪儿?”
“去学道术。”神君叉着手,道,“这些时日,我想了一想,于道术一事,我只算得管窥筐举,你若欲有所精进,还是得寻个良师提点。这事需在化形之后才能为你操办,既然如今你自学成才化了形,那不日便可启程入道观中修习了。”
红衣人忽而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在神君面前跪下来。他化出的人形身量仍不大高,似未长开的青涩少年。红衣人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哭丧着脸道:“我不学道,我只愿伴于神君大人身侧,做烂泥也好,做牛马也罢!我不要从这儿离开!”
神君叹着气,将他扶起,道:“我不要烂泥,也不要牛马。你先时不是说要拥翻天覆地的盖世之能么?你去学道,便能变得无人能敌,也无人再能欺侮你。”
红衣人仰起头,可怜巴巴地问:“神君大人会随我一起去学道么?”
神君说:“你自己去便成。我被缚魔链捆着,道术也不大使得出。何况,我还需修葺天书,不得闲。”
听了这话,红衣人垂下脑袋,希望的光焰自眼中登时掐灭。沉默良久,他突而咬一咬牙,道:“我不去。”
“你是不是嫌我在这儿白吃你米饭,白睡你床榻,厌烦我了?你若留在紫金山,我便哪儿也不去!”
话音落毕,他转身逃也似的奔出了书斋。
小蛇生了闷气。
墨云遮月,烛吐寒花。神君在书斋中阅毕天书,又到井边用草木灰沐身,换了净衣。他回到卧房里,却见四面床上的布被里拱起一只微隆的小山包。
神君上了床,将布被一掀,却见小蛇又变回了原样,身子还略长了些,正气鼓鼓地卷作一团,一动不动地趴着。
神君道:“你同我置甚么气?幼鸟总有一日需离巢,你生得大了,也总该远走高飞的。你这白眼蛇,我好不容易替你寻了个学道术的好去处,你一闹脾气,甚么都打水漂啦,我还未对你生气呢!”
小蛇纹丝不动地躺着。神君无可奈何,吹灭了檠焰。黑暗里,小蛇忽而可怜地道:
“神君大人,莫要赶我走,好么?”
“我不是赶你走。”神君闭着眼,道,“不过是将你送到一个更好的去处。你是烛龙,有驭风宝术,从那处到紫金山不远。不论你何时回来,我皆会在此等你。”
小蛇恹恹地道:“神君大人,其实我是个大骗子,我诓了你。”
它翻身过来,慢吞吞地在布被里爬动。
“我才不是甚么烛阴,从一开始我便知道自己不是。我连龙种也不是,就是一条小蛇,以前曾有方士不慎在浮翳山海身亡,我叼走了他的褡裢,在里头发现了本精怪图册,里面画的烛龙有倒山倾海之能,有重峦之高,我很是艳羡,又见我身上有同它一般的赤鳞,便冒了它的名头。”
小蛇又蜷紧了些,“可到头来,浮翳山海的龙种谁也没上当,只有你这糊突傻蛋被我骗着啦!”
心在怦怦地跳,小蛇含着泪,它终于将心底话对神君倒出。它想说自己不过是一条地里爬的长虫,再如何修道也不可能成凌氛乘云之龙。
神君却道:“你是龙是蛇,又有甚么打紧的呢?你成了龙,每顿要多吃一桶饭么?”
小蛇拼命摇头,表明它不是一只饭桶。
“那便成了,小蛇就是小蛇。”神君阖着眼,梦呓似的道,“哪怕你是霄上之龙,我也会一直称你作小蛇。”
月光像鳞鳞细浪,荡入房中。神君枕着手,说,“何况有些话,只要出口便会成真了。”
黑暗里,小蛇扑眨着泪光盈盈的金眸。泪珠滑过颊,晶莹的水迹像一道伤痕。
过了许久,它怯怯地道:“神君大人,若我不是烛龙,修道也无用,我能不离紫金山,一直伴你身侧么?”
神君摇了摇头,“不管你是甚么精怪,化了形后,总应去学些道术护身的。”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方才这样说的?”
“我没生气。”
小蛇却道:“秋兰姑娘说,生气的人总口是心非。”
寝衣里有些窸窸窣窣地声响,像是蛇在游动。神君被滑凉的触感惊得睁眼,冰凉化作了温热,一个影子剪去了洒于他面上的月光。有人俯下身来,用唇在他的面上描摹。吻像雨点,细细洒落在他的唇上。
神君惊骇,猛然起身,却被那人扳住了下巴颏儿,深深地亲吻。那人的金眸如朦胧澹月,垂落的墨发宛若乌绸,肌肤在月色里莹莹发亮,如羊脂玉石——是不着寸缕的小蛇的人形!
“你做甚么!”神君被吻得昏头胀脑,待小蛇放开他时,他愕然地道。
小蛇钻进寝衣里,伏在他身侧,睁着眼天真地望着他。
“你还生气么?”
“我早不气了。”神君说,小蛇看见像有一片晚霞落在其面上。他伸出两手,环在神君腰侧,只觉神君如露于秋风中一般瑟瑟战栗,单薄而可怜。神君蹙起眉,道,“可你又是怎地一回事?谁教你这些事儿的?”
“哪些事儿?”
神君的目光像蛾子般飘来飘去。半晌,他咬了咬牙,红着脸道,“亲……亲我的事儿。”
小蛇不曾见过这样的他。当它还是一条巴掌大小的走地虫时,只觉神君高大宛若山嶂,化了形后再看,却觉他瘦弱不堪。小蛇说:
“是秋姑娘教我的。她说,一个人生了气,便会开口骂人爹娘。要教一个人消气,便只能把他嘴巴吃掉,教他骂不出声儿来。”
神君听得默然无语。他说,“你少和她学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你再这样做,我才要生气。”他爬起身来,望着小蛇,“如今想得如何了?还欲去修道么?”
风在窗外逡巡,呜呜咽咽,似吹散的箫声。摇曳的树影像燕子一般掠过棂窗,如霜的月华里,小蛇忽觉心口热如烙铁。他道:
“既然神君大人执意要我去,我便去罢。只是龙种如玉树,我为蒹葭,我不值得如此遭您上心对待的。”
他捏了个追魂诀,魂心显露出来。他的魂心像一簇枯黄香茅,萧萧疏疏,了无生气。小蛇望着神君,笑意里透出悲凉:
“您瞧,这便是我的魂心。我注定此生无大成,只可泯然于世间。”
魂心是天地生灵之根本,魂心若灭,生息亦熄。魂心多是凡人亦或精怪的内心写照,那能横折强敌之人的魂心也多势吞山河。
神君注视着在黑暗里浮现出的那枚魂心。若非与他交洽无嫌,小蛇绝不会给他看自己的魂心。那是一切生灵的软肋与弱点,是比心脏更为脆弱的要害。
他也捏了个追魂诀。青蓝的光如浪纹一般在他胸口漫散而开。小蛇惊奇地睁大了眼,它望见神君的魂心宛若火焰,火光在空里燃出一朵热烈红莲。
神君伸出手,触碰自己的魂心。烈焰燎上指尖,神君将燃烧着的指缓缓移来,继而抚上了小蛇的魂心。那似茅草一般的魂心竟被点亮,像一枚孤烛,亦散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