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57)
天坛山上的融雪接着御河,河中有不少水鬼,皆是落水人的怨魂化成。水鬼从山脚溯游而上,在河中栖息,对过往行人虎视眈眈。它们爱饮人心头热血,爱剜出人眼珠子结项链。
易情自言自语:“看来微言老儿抄在树上的十字天经错了几个字,不起效,连水鬼都敢来盈门拜访了。”
他跳起来,却觉胸前撕裂似的剧痛,眼前天地滴溜溜地发旋。他像是被打了几鞭的冰尜,头是昏的,脚是轻的,“哎唷”叫了一声,便又跌回茅堆里。伤还未好,他就是根孱弱的蒲苇,风一吹便倒。
水鬼遍体漆黑,头颅肿大,像生得畸形的小孩儿。它格格地发笑,从喉里发出水泡迸裂般的声音,断续地叫道:“血…好香…的……血……”
它使劲地钻入门中,伸出黧黑的手臂,想去摸一摸易情。“给我…吃一口……血,好么?”
易情一脚踢在它面上,却又痛得脚板发颤。他往后跌进蓬草间,叫道:“滚,没有!我自个儿都不够用!”
茅屋外忽而有震天动地的响动,似是有千军万马经行,泥地仿佛都在惊颤。易情举头一望,只见牅户间爬满了密密匝匝的黑影。他惊出一身冷汗,那些尽是从御河中爬出的水鬼,头大身窄,漆黑如炭块,唯有眼睛流着翠光,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头顶上有拨拉葵叶的扑簌声,水鬼们爬上红藤架,在茅顶上挖洞,想钻进屋里吃他的血肉。
怎么会有这么多鬼怪?易情后知后觉地想起,天坛山中本就精怪甚多,平日里都是靠微言道人的符法祛避。可不知符法出了甚么幺蛾子,竟教鬼怪一只只地寻了来。
易情咬咬牙,将伤口缚紧,跌撞着起身。他摔碎瓷碗,握上瓷片,水墨在手中流溢,宝术将那瓷片画作有着锋利刃缘的小匕。
只能拼一把命了。
易情趔趄着扑上前,心里甚而有了再面见天书的打算,却听得屋外突而狂风大作,见得树影离披。贴在窗牅上的水鬼一只只倒下,天光重新钻入茅屋。外头不仅刮起了暴烈的骤风,更下起了淅沥的小雨。
雨不知下了多久,滴答声不停。蓬顶上也泄下雨水来,在泥地里落成水洼。易情踏出屋门,却陡然一惊。屋前不知何时已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妖鬼的尸首,如山的尸躯间,鲜血如溪河宛曲流淌。
天书夺去了他的嗅觉,因而他全然不察屋外浓郁的腥气。空里下的不是雨,而是鲜血。
飒飒血雨之中,一个身影提剑而立,宛如厉鬼。
祝阴伫立于尸山之中,烈风犹如他的爪牙,将水鬼开膛破肚。此刻他唇边再无往昔的佻达笑意,神色凝重如山。血雨骤降,血水淌过他皙白的面庞与深衣,更衬得其妖冶惊人。
听见易情的脚步声,他仰起面,笑了一笑。
“师兄,您醒了?”
易情望着那群于一瞬间便被撕扯得肚破肠流的水鬼,心有余悸,道。“方才有一伙儿好客水鬼前来,将门拍得震天响,怎地叫人不醒?”
祝阴只是微笑。易情抬眼望去,忽而心头震悚,不止是水鬼,极目之处尽是妖鬼的尸身。山径上皆是鬼怪的断肢残臂,不计其数。不知何时,他屋外已然化作一片血河地狱。
红衣少年似是读懂了他心里的震悚,淡声道:“近来闯入天坛山的精鬼甚多,撵鬼式已然驱不走鬼气。祝某在师兄门前守的这段时日里,有鬼怪源源不绝地寻上门来。”
他提起降妖剑,以锋刃指掠过妖鬼惨然的尸首,说:“这些,尽是祝某杀灭的——对师兄图谋不轨的鬼怪。”
易情悚然,久久不能回神。如纱的瘴雾弥漫,无数交错的鬼怪残肢堆垒成山。他倏然望向祝阴,忽地发觉师弟脸色近乎惨白,再低头望去,只见赤红窄袖之中,祝阴的臂上撕开数道裂口,皮肉狰狞翻卷,血流如注。
“我不明白,”易情道,“你这算是保护我么?”
“师兄若是如此想的话,就当是罢。”
易情又说,“可我也是妖鬼,是它们中的一员。是不是保护我,比杀了我要费事许多?”
沉默仿佛随着血色的瘴雾一齐蔓开,绵绵的血雨里,空中仿若也染上了娆媚的霞光。两人相向而立,红衣的灵鬼官垂下头,用衣袖抹净剑上血污,小心地收回鞘里。“师兄也知祝某是不爱欠人情的,祝某虽对您心生厌憎,您却也曾救过祝某一命。”
祝阴仰起脸,展颜一笑。明明面颊已被血水染污,但那笑靥却明媚生光。
“所以现今,或是往后的某一日,祝某也定会…将一条命还予师兄。”
(四十一)杀意何纷纷
从屋里拾来笤帚、簸箕,在山溪旁汲了水,易情开始埋头洒扫山径。天书夺去了易情的嗅觉,因而他全然不受血腥味的干扰。已涸的血迹抹不去,在白石阶上化作一片淡淡的红痕,只得待哪日天降霖雨,方才能洗净。
祝阴已运起流风,将妖鬼的尸首运去别处埋葬。天坛山里有个大地沟,四周山岩竦峙,翠色连绵的幽森遮住去路,哪怕是妖鬼入了去,也会在里头迷失方向。
忙活了许久,祝阴踏着清风归来,如一片落红般在易情面前徐徐降下,唤道:“师兄,这些日子要去祝某那处歇宿么?”
易情怔了一怔:“去你那儿?”
祝阴背着手,笑容可掬:“师兄还未去过祝某的寮房罢?那处布下了祝某从北极驱邪院带回的法印、符箓,山中精怪妖鬼绝入不得。”
易情摸了摸脖中的铁链,叹气道:“可我也是妖怪,你那些祛邪阵法难道不会把我杀个灰飞烟灭么?”
“会。”祝阴微笑。
易情无言以对,半晌道:“噢,那你自个儿睡去罢。”
祝阴却作遗憾态,摇头道:“那可不成,祝某着实放心不下师兄。若是离了师兄一步,要您不小心丢了性命,祝某会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说到此处,易情觉手腕一紧,却见红衣少年捉住了他腕节,莞尔而笑,“师兄尽管放心,祝某会照管好师兄,会将您捧在手心里、含进口里,不教鬼怪侵袭。”
“不必…”易情话音未落,却见得祝阴笑靥如花:
“师兄也莫要多想,祝某欠您一条命,便只会还您一条命,多的不会还。”
他俩动身往染血的山径中行去,易情被祝阴拽着,脚步踉跄。暾日煦暖,千万枚松针鳞鳞闪光。水流溶溶,卫河如一块细长玉晶。两人顺着弯曲的小径走入幽林,过了许久,祝阴方才松手,易情将两手背在脑后,吊儿郎当地自语道:
“想不到回到朝歌之后,我遭了万人鄙薄嫌弃,却在这儿讨得许多鬼怪喜欢…”
祝阴若有所思:“确实,师兄回山之后,前来侵扰的鬼怪似是多了许多。师兄可还记得上回下山时,师父托咱们办的事儿是甚么吗?”
易情摇头晃脑地回忆:“她叫咱们去除吸人精气的三尸鬼…”
说到此处,他陡然一惊。三尸鬼?他和祝阴下山本是要除三尸鬼的,可不知为何却行了大运,撞上了鬼王与细蠛。如今想来,说不准不是他俩当时倒了血霉,而是那鬼王本就是被他引来的。
可仔细一想,又觉不对。寒意悄然摸上脖颈,易情瑟瑟发颤,鬼王弓磐荼死前曾一遍又一遍地呼着祝阴的名讳,兴许群鬼寻的不是他,而是祝阴。
祝阴与他并肩而行,只是微笑:“是,看来师兄果真是甚么稀贵之物,连鬼王都对您垂涎欲滴。莫非师兄是甚么名贵炉鼎,能身中结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