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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238)

作者:群青微尘 时间:2023-05-03 10:22 标签:欢喜冤家 仙侠 玄幻 相爱相杀

    左眼有些发胀,一刺一刺地痛。祝阴用手捂着,这是他仍为蛇形时留下的伤。有一方士剜去他眼眸,自那往后,他这眼便再未复生过。平日虽用术法拟了只金眸放进眼眶里,却不可视物。
    此时他抬眼一瞧,却见神君半坐在榻上,背后垫着白地长命软枕,手里攥着鲨皮鞘,葛帐垂下来,盖住了半边脸。祝阴只能借着晦暗天光瞧见他清瘦的下巴,有种无端的素丽。
    “神君大人,您醒了?”祝阴迷糊道,“我去替您烧水洗面,给您熬姜粥。”
    神君点了点头,却伸手捉住了他腕节,“别急着走……我想与你说些话。”
    那声音不如往时一般虚孱,平缓如流溪,教祝阴感到安心。
    祝阴眉间阴翳散去,神色似放了晴,问道:“甚么话?”
    他心想,看来这几日的药膳果真有效,神君将转好了。
    “你可乘风远至万里,翻山越岭,不在话下。不知你还记得你许久以前在天坛山学道时的师长、门徒么?我那时闭门捉笔,不曾见过他们最后一面,他们后来可还安好?”
    祝阴说:“最后一面是见过的。”他忽而咽了声,怕神君又要重燃编纂天书之意,又道,“不过安不安好,倒是别话。”
    神君沉默了片刻,笑问道,“那你一个个与我说罢。迷阵子如何?”
    祝阴说,“黎阳遭了旱蝗,有大饥,人相食。迷阵子饿昏了头,将缸底月影看作馒头,便跌进缸里,再未爬出来。”
    说完这番话,他暗骂自己一句:骗子。迷阵子苦厄已被神君所解,饱食终日,懒怠如猪。
    可神君似是并未因此话而伤悲,他只是含笑问道:“三足乌、玉兔如何?”
    “三足乌因饥病而亡,玉兔痛切心骨,亦随其而去。”祝阴垂眼道。
    骗子。他对自己道。那两只灵宠正如胶似漆,蜜里调油。
    “左不正呢?”
    “她被左氏象王接回府中,郁郁寡欢,自绝于深闺。”
    并非如此。左不正后来变作了个跋扈自恣的千金小姐,负嵌玉刀,乘碧蛟云游天下。
    “微言道人可好?”神君又问。
    “他遭荥州人揭穿往时的风马局,被氓民乱棍打死。”祝阴说。
    撒谎。他又对自己道。神君重写天书后,微言道人凭一手炼外丹术赚得盆盈钵满。胖得流油。
    神君微笑:“天穿道长如何?”
    祝阴说:“她本欲登天救世,可一生壮志未酬,见观中子弟下场凄零,遂投缳而死。”
    他骗了神君。天穿道长后来得道,却不愿升天成仙,至今仍留于天坛山无为观,在园圃里侍弄一丛没骨花,仲春时若有男女上月老殿来求缘,便赠予一支芍药。
    如今观中的每一人皆过得有滋有味,可他却为了自己心里一点晦暗的欲念而对神君信口雌黄。
    祝阴如食梅醷,坐立不安。他强笑,对神君道:“神君大人,那修纂天书一事本就如豆腐垫脚,竹篮打水,只能教您心劳日拙。您闲时可修上几笔,可切莫将它放在心上。”
    神君没说话,帐后静默一片。祝阴心里燎起了火,焦灼得很,方要撩帘去与他说话,却听得他清清淡淡地道:
    “祝阴,这凡世就如一张绵连纸,本就是素净的,我便似污墨,一厢情愿,胡写乱画,反倒玷了人间干净。”
    这话语气听来不对,祝阴心里一惊,他本想与神君说人间灾厄不尽,不可强求修尽天下命理,但如今神君却似是死灰槁木一般,倒是觉得过往所做一切皆不对起来了。
    “不,神君大人,您千万别如此说……”祝阴连连摇头,此时又忽觉手上一凉,是神君的手握过来了。那指如冰似玉,带着冬寒。
    “那你又如何呢?”
    那苍白消瘦的手探出帐来,紧握着他的指尖,神君如梦呓一般道。
    “在我写下的这个凡世里,你幸福了么?”
    疏薄秋风落入帘栊,帐子水波似的荡漾。祝阴的心忽而也摇曳不定,酸楚之情涌上胸臆。还未开口,泪珠便先簌簌而落。
    “当然了,神君大人,我很幸福!”他拼力点头,“遇到您之前,我酸苦辣咸……百般滋味皆尝过,可与您相逢后的每一日,皆甘如饴蜜!”
    萧索秋光铺满一室。祝阴听见了黄叶飞落,听见了剪剪清风。他听见了神君开口,声音里带着哀愁的笑意。
    “那便好。”
    握着他指尖的手倏然垂落,像烛焰被狂风骤然吹熄。
    神君喃喃道。
    “如此一来,我此生便有了意义了。”
    葛帐垂落,渐渐不再动了。
    祝阴对着那帐子,拘谨地端坐着。过了许久,他忽觉不对,出声唤道:
    “……神君大人?”
    并无回应。他的心忽如栓于绳头,摇摇晃晃。一股无端的惊悸从身中爬上心来,守宫似的贴于心口上。
    “神君大人,您是睡着了么?”祝阴压低了嗓儿,惴惴不安、又小心翼翼地发问。
    他爬起身,却忽觉脑胀。不知何时,支摘窗下透来的日光格外刺目。他眯着眼,走过去掩窗,陡地发觉自己左眼能望见些朦胧的影子。
    祝阴大惊,这只左眼当初被方士剜去后,便再不能视物。他一直以法术假拟,故而旁人也瞧不出他一眼已盲。而如今为何复明?他惊疑不定,走至竹镜架前,端起镜一望,却隐见左眼瞳眸泼墨似的黑,熟悉得教人哀伤,当即心头大震。
    “神君大人!”
    祝阴猛地摔下铜镜,扑到床前,扯开葛帘。浮尘四起,日光映亮了神君的脸。神君挨着长命软枕,半坐着,抽了骨似的无力。神君手里紧握着鲨皮鞘,一柄降妖剑收于鞘中,金柄钢刃,染满鲜血。
    惶恐攫住了祝阴心头,他颤颤地将目光上望,只见血点淅淅沥沥地洒满寝衣、亵衣。神君阖着眼,半张脸却被血染得污红。血珠子从眼眶里流下,像未尽的泪。
    在他疲累休歇于榻侧时,神君将自己的左眼剜予了他。
    那往日如春花似的笑靥却显出枯叶似的灰败,神君闭着眼,倚着枕儿睡着了一般,只是胸膛不再起伏,整个人消瘦得似是只剩骨架子。祝阴大恸,只觉喉管被人挟住了般紧塞。他颤巍巍叫道:
    “……神君大人?”
    没有回应,也再不会有回响。祝阴抖着手摸上神君细瘦的腕节,只觉沉寂如冰。再探一探鼻息,也无一点儿出气。他俯身贴近神君心口,那儿再无怦怦心跳,像是火苗已熄。
    然后他方才明白何为惊恐,何为痛楚,何为死亡。神君已在紫金山上九千余年,虽为妖躯,却不曾有过天福地泽供养。人间无人再信大司命,而他又历经亿亿万万苦刑,若非心中仍吊一口气,便难存于世。
    而如今神君终于心冷如灰,撒手人寰。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祝阴难以置信地、泪流满面地一遍遍念着那神明的名字,可室中始终寂静,如一座坟茔。瓶里的风车停了,卧房里没有风,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他搂起神君羸弱的身躯,骨头硬得硌手,却很轻。这样轻的一副身躯上压上了成千累万的凡尘劫难。
    红衣少年跪坐着,忽而瘫软于地。
    从那一刻起,他的白日从天而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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