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79)
像慕子翎这般,为了削掉一部分的腐肉,就干脆切掉整个手臂的疯狂与执念,大概绝世仅有。
他不顾及会不会被同族唾骂,也不顾及会不会被钉在史书上鞭尸万载。
只是,当初千年之前,那个赠与云燕一族操纵小鬼能力、好让他们能够在乱世之中自保的年轻人,大概如何也没有料到,云燕会因此崇尚宗族血脉上千年吧……
“那你会怎么样?”
秦绎还是忍不住问。
“我不重要。”
慕子翎说:“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无论做完之后,是什么结果,我都很快意。”
秦绎良久没有说话,半晌,才低低道:“孤在想,如果你不是生在云燕。也许——”
“没有也许。”
慕子翎说:“我依然会是这个样子。”
“我知道你们中原人的信仰。”
他有些漠然地说:“‘以死报国’、‘三跪九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么?我不会的。”
他的身侧就站着一位君王,但慕子翎却将这话说得没有丝毫犹豫。
“任何一个国家,倘若不能叫它的臣民安居乐业,那么这国不要也罢。你们写在史书中那些忠诚臣子,在我看来都蠢透了。”
“抛家弃子,手刃血亲,就为了护卫一个昏庸的君王和腐朽的国?谁叫我跪拜,我会捏碎他的头颅——”
他就是如此天生反骨,不羁恣意。
这一点,也就是慕子翎和慕怀安的最大不同。
第51章 春花谢时 52 (番外二 光阴 02)
秦绎听着,有一些微微的怔神。
毕竟自然而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的,他遇见的人里慕子翎还是第一个。
“这个世界,我来过,这就够了。”
慕子翎说:“无论后世有无人记得,但我自己明白,我这一世,过得很快意。”
他望着远处的如雾一般的银蝶,目光淡泊又冰冷。
好像这是早已想好了的事实,而他也已经接受。
据说,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断气时的那一刻,从躯体来看,已然死亡了;第二次,是下葬之时,那一刻起,关乎这个人的身份,地位,名利,都消失不再;第三次,是这世界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死亡。
这一刻,将是真正的死亡。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记得,这世上曾有这样一个人。[*注1]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秦绎倏然回顾着自己的一生,突然想到,哪怕自己贵为天子,尊荣一世,但他其实连自己所爱的人也没有护好。
这世间一切富贵荣华,都是虚妄。
所谓王权名利,都是粪土。即先变成粪,再变成土,多少朝代如烟逝去,繁华幻如虚影,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高楼塌,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至今水井边都有孩童遥唱着“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只有自己快活度过一世,才是毫无憾恨。
可倘若所爱之人已经逝去,即便王权在握,名垂千古,又有什么意思。
秦绎眼底沉沉,心中一哽。
他们说不清什么心思地往前走,一路上,树叶簌簌,湖泊清冽,甚至能瞧见月光落在其中的照影。
一切都逼真得恍如真实。
“那是在干什么?”
片刻,慕子翎注意到前面不少士兵都在折柳枝,问。
“是民间习俗罢。”
秦绎看了一眼,说:“在亲友分别时,民间常有折柳枝相赠的习俗。因为‘柳’谐音‘留’,有女子羞赧腼腆,不好意思将挽留的话说出口,就借柳枝相留情郎。”
“哦。”
慕子翎淡淡应了声,也没什么太大的表示。
他看着那些折下来的柳枝,原本就是幻境中的东西,一旦离开树干,就迅速发黄,干枯,消失不见。
即便想要强留,也强留不得。
女子靠柳枝挽留情郎,但于他而言,即便是柳枝也送不出手的。
他这一生都不知道怎么挽留,怎么示好,只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等一个人会不会意外发现他的寂静的喜欢。
“这样的海市蜃楼,多少人这一生都无法遇见一次。”
秦绎顿了顿,倒是说:“下一次再出现,你我也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慕子翎一笑,不知道什么意味的,反问他:
“你想留下来么?将这样的景色,留在赤枫关?”
“不,孤没有那么愚昧。”
秦绎冷笑了一下,说:“水中捞月,镜中求花,都是再愚蠢不过的事。孤——”
孤永远只会做适宜的事情。
他们已经走到了军营,慕子翎有伤在身,走了这么片刻,就需要休息。换掉心口创伤的纱布。
仆从带着慕子翎去大帐里了,秦绎等在营中,独自静静呆了片刻,又想到了慕怀安。
他每次和慕子翎待在一起,觉得很快活的时候,静下来了,又会被负罪感包围。想到慕怀安。
如果他还活着……
自己此刻应该是陪在他的身侧。
秦绎无意识走到案前,看着这面前的宣纸笔墨,突然想将这朝夕之蝶和慕怀安画在一起。
斯人已逝,就在画中与他相会。
秦绎执笔,微微闭了闭眼,将宣纸铺平,缓缓下笔。
方才那仿佛一层银雾一般的朝夕之蝶,一路走来的湖泊苍树,都很快在他手中成形,显出模样。
他画得那样投入,眼中心中,都只有刚才走过的路,见过的风景,和想象中的慕怀安了——
以至于过了许久,秦绎画完时,才倏然意识到——
这个画中的白衣人,竟然一点也不怎么像慕怀安。
倒有点像慕子翎。
“这……”
旁侧侍候的小仆见了,都有点迟疑问:“王上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慕公子作画了。”
秦绎:“……”
“这是慕怀安。”
良久,他抬头,看着那小厮说。
小厮一时无言,尴尬赔笑道:“小人眼拙……认错了怀安殿下,小人该死!!”
然而换作任何人,看见那怀中的白袍人时,也许第一反应都会认成慕子翎。
他那站在树下静默仰头的神色,冰冷漆黑的眼瞳,都分明全是慕子翎的神态。
白衣人站在画中,乌黑的发衬着雪白的衣裳,侧容看上去安静而病气。
身后的发梢系着一根红绳,微微垂了下来。
……这不是一个活脱脱的慕子翎是谁?!
“不过信手胡涂的东西。”
秦绎喉咙微微滚动,却掩耳盗铃似的说:“……画得不好。”
他伸手就想将那画幅抓起来,揉成一团扔掉,然而此刻,慕子翎却恰巧掀帘,走了进来。
“你好了么?”
他问:“出去接着看看罢。”
慕子翎视线原本注视着秦绎,可是察觉到秦绎神色有异,就也自然而然往下,扫到了秦绎手中按着的画幅上。
声音下一刻就突然顿住。
“……这是什么?”
慕子翎蹙眉,看着画问。
秦绎不吭声,旁侧的小厮圆滑世故,见他们俩气氛微妙,赶忙出来打了个圆场:“这是……这是王上画给慕公子的画像!”
秦绎手指紧了一下,似有点不想承认,但又终归什么都没说。
“慕公子快过来看看,王上画得像也不像。”
小厮接着奉承笑道:“方才趁慕公子去换药,王上特地画得,想给慕公子一个惊喜哩。”
慕子翎将信将疑,走了过来,小厮却已经谄笑着将画卷举到了慕子翎面前。
“慕公子看,是不是画得传神极了?”
慕子翎垂眼,看着他手中的薄纸,见上头果真有一个白衣人。
站在他们今夜看过的风景中,忧郁又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