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259)
榻上,一白衣人正在浅睡。
他身上搭着张薄薄小毯,虽然已经年近迟暮,但是却依然能从眉眼中看出曾经少年时的绝代风华,清隽无双。
听闻动静,略微起了些身。
“噢?你知道我?”
君在野脸上稍稍显出些讶异的神采,似笑非笑问道。
但随即,他又注意到屋内的一处布置着的佛堂和青灯。
以及别处装饰,也显出一种冷肃和禅意来。
“我长伴青灯很久了。”
西淮淡淡说道。他撑着身体,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再起身已经略显得稍有困难,但是一簇一颦中,依然有种说不出的冷郁气质。
君在野微微含着笑,摆弄佛台上的一支翡翠菩提。
“噢,那看来你已将尘世参破了……”
“是啊,所谓红尘,少了某个人之后,也不过如此。很容易参透的。”
西淮很淡地笑着,他披衣下榻,问:“怎么,你今日来,是终于到我大限之日了吗?”
“……”君在野停顿了一下:“不错。”
“难怪。”
西淮低头,稍稍勾起唇角,注视着窗台上从盛泱带来的小瓷人们,如怅惘一般说道:“方才我做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梦。”
“什么梦?”
“梦到初时与银止川在赴云楼遇见时候的事了。”
西淮淡笑着,说:“还梦到了错身巷,在镇国公府酿花酒,在桥洞底下买瓷人玩。……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我也很久未曾梦到了——他也不是经常愿意入我梦来的。”
君在野顿了一下,问道:
“梦到那些……是很伤人的吧?”
作为与西淮、银止川有过如出一辙的经历的人来讲,对许多事君在野都能够轻易地感同身受。
“也没有。”
西淮却笑了一下,垂眼说道:“梦是不会伤人的。伤人的,只有往事而已。”
年少轻狂时,春光着锦里,惊才绝艳的少年人与放浪形骸的公子哥儿相遇。
那一刹那的惊鸿,一刹那的风姿。
逾越百年也未曾褪去。
但是往往就是这样——越是惊艳的开端,越显得落幕哀凉。
沉默中,彼此都未再说话。
稍时,西淮问道:“我还有多少时间?”
“怎么?”
君在野略一挑眉,回过神来:“你还有什么未竟之事吗?”
“有。也没有。”
西淮说道:“只是当初答应他,在天之末日,国之尽头时,要与他再好好推一场秋千的。只不过……后来也一直未曾实现。”
白衣人的目光落在院外,那只寂寞的秋千上。自搭架起,西淮就一直未曾自己坐过它。
他总好像有一种荒谬的,不切实际的期望——
仿佛他等待的那个人,总有一天还会归来一样。
有时候外头有什么动静,或者绮耳草微微摇晃一下,他都会突然站起,看有没有长别已久的故人拜访。
但其实……他的墓碑,他的棺椁,他的尸身,都是他亲手埋下的啊……
“还有一个时辰。”
君在野说道:“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圆满任何不想留下的遗憾。”
“那就去坐一会儿秋千吧。”
西淮说道,“能够弥补的遗憾也没有多少,只是想在一个和他有关的地方、离开这场尘世而已。”
君在野目光沉沉,看着白衣人推开屋门,缓缓朝院落走去。
七十年,整整七十年。
当注定要痛失所爱、独自地度过余生,那么活得越久,也不过越痛苦而已。
西淮走向秋千的步伐很安宁。一步一步,平缓稳妥,好像期待这一天,已经很久。
他很快就要从这痛苦中解脱,但是自己呢?
君在野想:他的痛苦是永无止尽、看不到尽头的……
他行走在处处留有祭浮生痕迹的人世,但是这里早已没有祭浮生。
君在野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屋舍,目光停留在小小的矮几上。
日头渐渐地落了,只剩下一层余晖。
天际变成沉沉的孔雀蓝,一轮新月升了起来。
君在野朝屋外走了出去。
西淮仍坐在秋千上,但是眼睛已经闭了起来。
他安然沉眠着,仿佛只是睡着了。
但是那靠在秋千架子上、已然没有了温度的额头,昭示着斯人已逝。
君在野注视着这有一个逝去的灵魂,但是在他怀中的红尘册上,出现了第二行字。
“红尘十苦。次苦美人迟暮。”
寂静的月光笼罩在人身上,像结了一层淡淡的霜。
君在野良久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西淮一下——
下一刻,这沉睡的白衣人就恍若万千萤火聚拢而成的雕塑,倏然间变成无数的莹白碎片,消散而去。
留在秋千上的,只有一颗碧绿色的,开出了小花的翡翠石。
“我告诉他,你是一颗小石头。”
君在野低低的,恍若呢喃说:“但是却没有告诉他,你本是一颗镶嵌于濯银之枪上的翡翠玉。你们……本就是该合为一体的啊。”
但是,在月光之下,那颗无心无情、原本也不懂七情六欲的小石子,却有一株银色小花自其中盛开。
于夜风中微微晃漾着。
——END——
[*注1]:出自《桃花扇》——清代孔尚
第161章 明月心 01 (番外)李斯年×林昆
李斯年初见林昆那一天,正是寒冬。
林家久负盛名,是整个星野之都无人不晓的书香世家。
天下士子,无不以听过林氏先学讲授为荣。
每每林家的书院开课,总是挤满了人,门槛踏烂不说,连外墙上都趴着书生。
及至林家老太爷,更是连东宫储君都得称一声的“太傅”。
——王室每一任储君的老师,都出自于林家。
说一句“帝师”世家,毫不为过。
“林大人,请,请!”
水榭楼台的庭院里,一名穿着二品官袍的大员亲自引着一位来客,春光满面,说不尽的笑意,说道:“犬子年方六岁,与林大人家的小公子恰巧同年。两个小童相伴学习,可是难得的妙事呀。”
林氏家主微微含笑,虽然官位显赫,但是这位学究天人的文臣总是保有一种说不出的谦逊和温和。
他手里牵着一个只稍稍齐他膝盖的小童,模样清秀标致,大人说话时,他便安静地抬着漆黑清澈的大眼睛瞧四周的环境,点到他的名字了,方才仰首看一看父亲。
这一天下了大雪,小童衬着玄黑厚重的猞猁大氅,站在雪地里,简直犹如一尊精雕细琢的小瓷人般标致漂亮。
“枕风。”[*注1]
走至求索斋了,林家家主才停下来,微微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叮嘱道:“往后在这里读书,也要勤奋刻苦,专心致志,明白么?可万不能偷懒贪玩,虚妄懈怠了。”
小孩垂了垂眼睫,答:“是。父亲。”
李氏家主殷殷笑道:“林大人哪里的话,令郎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就已经名传星野之都,是有名的少年天才。怎会虚妄懈怠?”
林桓(huan)微微笑道:“尽是些薄名,做不得真。”
他客气、礼节周全地同李长尧说道:“接下来一段时日,有劳李兄了。”
李长尧不胜自喜,一连声地答应着:“林大人尽请放心!令郎在我府中,一定与在下亲生子享同等吃穿用度,绝不会受半分亏欠!斯茂——”
他说着,朝旁侧唤了一声,一个一直由嬷嬷抱着的小孩被放下地来,跑到李长尧身边。
李长尧摸了摸他的头,笑着引荐说:“这是林家的小公子林昆,往后你们两人就是玩伴,要好好相处。”
这也是林昆第一次见他们李家的人——不是李斯年,而是李斯年的幼弟,李斯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