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143)
西淮看着银止川。
晌午的阳光落下来,透过竹林和高大的树木,斑斑驳驳的。
但是少年将军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笑,眼睛微微眯了眯,脸上的神色不像是忧愁或委屈,反倒有点像轻松和无所谓。
仔细看……还会发现有些说不出的柔软与怀念。
“我被他揍得倒在雨地里,是我五哥把我像死狗一样拖回府……”
银止川说:“其实我有点怀疑,那个真正不小心弄破神鸟蛋的人可能是我五哥。他每个月逢四都要出去听说书人讲话本子的。”
“……后来他照顾我的时候,说我的腿要是好不了,他就把他的腿还给我。再后来……我们每次出征,在战场上他总是挡在我前面,替我受了好几次伤。每次都说,要我跟在他后面。”
银止川笑了起来,想那段日子真好啊,哥哥们每一个都在,打得府邸里鸡飞狗跳的,不像现在这么沉默。
即便点满了灯,也显得很荒凉。
西淮注视着银止川,银止川想了想,说:“其实我早就原谅他了。”
“没有他,我说不定也早就死在疆场上了。他护了我好几次的,早就还清了。”
“那是很好的日子吗。”
许久,西淮轻声问。
“那是很好的日子。”
银止川认真答:“我们每天一起耍枪,喝酒,嬉闹。偶尔老头子不在的时候,就一起去星野之都最高的缥缈楼上往下看,瞧来来往往的名妓美人。”
“我与六哥喜欢吃酒,五哥雷打不动地听话本子,四哥爱去秋水阁,三哥偶尔在卿卿姑娘的府邸前默默徘徊,但永远也不敢敲门……二哥养了一只蛐蛐儿,大哥爱钻研厨艺。我很怀念我们那时候一同吃酒掷骰子,自由自在打马的日子……”
西淮微微弯了弯唇角,许久后说:
“……每个人都曾有一段很好的日子。”
而后他站起来,走到那个收集雨蔷薇的竹篓旁,背起来走了。
银止川:“……”
“哎。”
他说:“你干嘛去啊。”
“酿酒。”
西淮头也不回。
“……”
银止川默了默,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个人怎么说走就走的。
他在心里想。
西淮走的那条林荫的小道上落了许多积叶,一片片梭形的竹叶,就像小船,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们都是风吹落的,在地上铺起了薄薄的一层,走起来时会沙沙作响。
白昼的光影也被切碎了,照在地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银止川在原地呆了会,片刻后后知后觉站起来,追了上去:
“你等会儿!我与你一起。”
——他说走就走,你去追不就好了。
银止川终于想通了。
……
下午西淮用雨蔷薇泡了一罐花酒。
埋藏在地下,六十天后取出来。
放入了白酒,冰糖,雨蔷薇花瓣,密封好了,还用麻绳仔仔细细地缠了一圈。
银止川一直在给西淮帮忙,从找密封罐,到铲土,挖小坑,都是他做的。一点没让西淮动手。
连西淮的白衣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沾上一点脏污。
最后西淮坐在台阶上看月亮的时候,他原本想立刻靠过去,但忍痛想了老半天,还是决定先去洗个澡。
“你在想什么啊。”
银止川换了身干净衣裳,清清爽爽地在西淮身边坐下。
他着实不愧是星野之都的公子哥儿中斩获闺秀芳心最多的纨绔,只这么随随便便地披一件闲散衣袍,甚至衣领上方的领口盘扣都没有扣好。
就显出一种又利落又干爽的少年意气。
银止川假装不太经意地坐到西淮身边。
“有什么心事可以同我讲啊。”
银止川说:“闷在心里会闷坏的。”
“没有。”
然而西淮淡声道:“没有在想什么。看月亮而已。”
月亮皎洁冰冷,永远在那里,但是也永远让人触碰不到。
银止川手撑在背后,也和西淮一样仰头看着月亮。
但是他觉得,他的月亮不在天上,而在身边。
“你为什么总也不高兴啊……”
第二次地,银止川提起这个话题,轻声说:“我想逗你笑一下,但是你似乎总也不高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哪里不顺心呢?也许我都可以帮你解决……外头不太平,盛泱越来越乱了。但是你同我在一起,这条朱雀大道上,永远都是安稳的,没有任何风雨。”
这是银止川刚才洗沐时,闷在心里酝酿许久的话,好不容易说出来的。
安稳。
这着实是一个很动人的词,尤其是在当下的盛泱。
如果去几条街外的黑巷,告诉那里的人跟自己走,能过上安稳的日子。有衣穿有饭吃,不必担心染病,睡觉时也不用枕着刀,估计会有大把的人争相前来。
然而此时西淮听了,却只轻轻笑了笑,问:
“银少将军对每一个睡过的人都会说这么些甜言蜜语吗?”
“……”
“我不——”于西牍家
银止川即刻道,觉得得辩驳一下自己的清白。他哪里对每一个睡过的人都说这种话?
他甚至哪里能用得上“每一个”这种修辞来形容睡过的人?
分明只有一个!
然而西淮却已经打断了他,说:“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我不想过……”
他顿了一下,看着怔愣的银止川,说:“安稳的日子。谢谢你。”
“……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西淮着实是苍白冷清的容貌,叫人看着就觉得很孱弱似的,需要被保护起来。免经风雨。
银止川现今看他亲口对自己说出“我不要过安稳的生活”时,竟一时不由得微微怔住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不知道么?”
西淮说:“安稳平淡的生活……也不适合我。”
“你难不成要忧国忧民,鞠躬尽瘁?”
银止川怀疑问。他略微拧起了眉头看着西淮,想眼前人曾经同他说过的话。
西淮是读书人,但是他与林昆截然不同。
这一点银止川绝不怀疑。
“不是。”
西淮略微笑了笑,说道:“我也同你讲一个故事吧。关于在这歌舞升平的星野之都之外的、与你所说的最好的日子截然不同的,一个故事。”
第93章 客青衫 43
银止川听西淮同自己说每一句话都很乐意听。
当即道:“好啊。你讲。”
然而西淮默了默,看着空寂的庭院半晌,突然道:
“算了。”
“嗯?”
“不讲了。”
西淮说:“没什么好讲的。”
“……”
银止川说:“随便说说也行。”
西淮摇头,平声说:“都是不高兴的事,讲起来心里也变得不高兴了。”
“哦……”
银止川只得道:“那好吧,不讲了。”
“只是每一个人心里都有段很好的日子,却不知道最好的日子都是有限的。”
西淮说:“往往过完了……就没有了。”[*注1]
银止川沉默地看着他。
就是这样,西淮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一种自内而发的抑郁气质。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见过了什么,好像从此就对世间的山川烟水都再无兴趣了似的。
就好比一个人的心是死的,那么他看花便会想花终会凋谢;看水便会想水终有尽头;看再繁华不过的良辰盛景,在他眼里,也不过百年后的断壁残垣。
“小时候,我曾听过一首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