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174)
他注视着痛苦茫然的沉宴,唇角挑起一个笑:
“你就是这样活了五年的?”
沉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是那人接着道:
“君王当到你这份儿上,也着实窝囊。一群大臣贼子,都敢骑到你头上。”
“纵容着他们作甚?一个个拉出去看了杀了不好么?耳根子一下就清净。”
“‘羡鱼、羡鱼’,”他啧声:“念叨了多少年,还不是我给你弄到手的?……他哭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呢,可惜你瞧不到。”
沉宴明明觉得这个水中人是自己的倒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一种他们本该是为一体的错觉。
好像是婴儿的孪生,他就是沉宴,沉宴也就是他。
“你生来就是要毁灭盛泱的,为什么压抑自己?”
那人笑起来,分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但是当他勾起唇角时,就有种令人胆寒的无常感,仿佛做出什么残忍之事都不叫人吃惊。
“把这幅壳子让给我吧……”
他同沉宴说:“你活得忒受气。我教你做些畅快妄为的事。”
那种熟稔的语气仿佛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两兄弟在打着商量,低低的嗓音又好似魔鬼之语。
沉宴下意识想拒绝,他还能听到遥遥的不知在何处的楚渊的声音在叫他。
但是那人影已经从水中伸出了手来,拉住他,一同往水面里沉去……
“时刻关注着陛下。”
鎏金殿内,苍白的观星师力竭地直起身。
他额头上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已经覆满了冷汗,洁白的小臂上也被沉宴掐出了两道深深的红印。
楚渊竭力呼唤了沉宴的神志,但是这位年轻的帝王依然沉眠。
他如墨的两条长眉紧紧蹙在一起,显然正在经历一场噩梦。
从五年前发现这个秘密起,楚渊就一直担心它会有再次发生的一天。
——谁能想到,整个盛泱的继承人,下一位帝王宝座的拥有者,其实也是将把整个国家带向灭亡的人……!
他不是看不到。
楚渊想,早在沉宴另一面人格失控,与他有了身体之交的那一夜开始,他就看到了沉宴的命格。
他是亡国三星中的七杀,天生注定的亡国之君。
上苍将他送到这个世界来,就是为了让他了结这个国家。
楚渊痛苦想,但是怎么能够?
沉宴未失控的时候,是那样温雅谦和的一个人,他甚至做到了所有皇子都不能做到的忍辱十九年。
他在自私强势的先皇后控制下长大,忍耐屈辱,谦卑温和。如一棵从坚硬的石崖中成长起来的松树,世间凉薄待他,他却未凉薄对待这个世界。
他为了做一个好君王,将已经濒临坠亡的盛泱扶起,已经承受了那样多,为什么还要让他被七杀星照亮星宫?
所以楚渊替他隐藏起了这个秘密,更替他承担起了骂名。当所有人都逼问是谁破开了他的“十字朱砂印”时,楚渊宁可遭受火刑,都没有说出沉宴的名字。
这世间任何人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包括沉宴自己。
除此之外,楚渊还在苍云殿施法替他压抑了戾气,改变了星宿的原本轨迹。
他就是沉宴失控的“刀鞘”。
“时刻守在陛下身边。”
良久,楚渊深吸了一口气,从软塌旁站起身。
他不得不去再推看一次星盘,看被他封印了五年的阴暗星宿是否还在原来的位置——尽管楚渊没有把握还能如第一次那样控制得住它。
……这五年,他已经衰弱得太厉害。
“一旦有任何异样,一定要立、刻、告、知、我。”
曾经名动中陆,堪称可勘国运的观星师一字一句强调,脸上的神情是宫人们从未见过的冷肃。
“是……”
宫娥答,但未等他们抬头,楚渊已经微微踉跄着走向了门外。
他是如此重视沉宴表现出来的异端,焦急得害怕浪费一分一秒。
但是依然在数天之后,一个七杀星轮转到正宫的深夜——
从鎏金殿里传来了旨意:
由奏疏上报,观星阁言晋因疑是亡国三星之一,押入底狱,择日问斩。
第113章 客青衫 65
楚渊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晴空霹雳。
然而前来宣旨的官员言之凿凿,甚至出示了证据和沉宴亲手写下的手谕。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圣旨。”
官员语气中有种说不出的嘲讽,看着楚渊时,似有悲悯:“少阁主,您有什么意见,去面见圣上罢。”
——于他们看来,这似乎是某种信号,代表楚渊即将失宠的信号。
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从前因为沉宴独宠楚渊的缘故,连求瑕台出去的宫人都比其他殿里的宫人更加高出一格。
而今却将楚渊唯一的座下弟子下狱,不可谓不是一种旁敲侧击的敲打和暗示。
楚渊手指紧紧捏着衣袖,因为连日推算星辰的缘故,他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也相当虚弱。
只是这么情绪略有起伏地和官员们交谈了几句,就已经忍不住掩袖闷闷咳嗽起来。
但是……
怎么可能?
楚渊心中想,亡国三星,一共只有三个人。
沉宴是七杀,破军应当就是银止川,至于贪狼,那颗星宿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楚渊观测到——
那大概是十年前,楚渊第一次推出将影响国运的星宿,也是他名震东陆的开端。
当时先帝大喜,即刻封楚渊为观星阁少阁主,并以雷霆之势将那颗亡国的种子消灭在了萌芽状态。
后来楚渊再观测星宿,确实就再找不到那颗星了。
可既然已经确定了所有亡国之星,和言晋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不许动他。”
楚渊挡在言晋面前,面色冰寒,一字一句冷冷说。
“我……咳即刻去面见圣上,再此之前,不许任何人从求瑕台带走一个人。”
长久缠绵于病榻,这个曾经与公子隐,银止川,顾雪都等人并列为“明月五卿”的观星师已经消瘦到了极致,甚至袖中的手腕都是无比伶仃的。
但是当他挡在众人面前,寒声说出这句话时,一众人高马大的官差和侍卫竟无人敢上前一步——
终究是名震中陆的“明月公子”啊……
谁都不知道得罪了这个看似虚弱无力的雪衣人,会是什么下场。
“言晋。”
然而临走前,楚渊也回过头来看着自己这个同样不是善茬的小徒儿。
他放软了语气,几乎像是安抚一般,轻声说:“你也不要做冲动的事,回房间去好好带着九九,知道么?”
少年的神情阴郁而桀骜,一只火红的小狐狸缠在他脚边,亲昵地蹭了蹭。
楚渊摸了摸小狐狸的绒毛,又踮起脚在言晋额头点了点:
“好好地等我回来。”
言晋狠狠剜了那官员一眼,这才收回刀剑一般的目光,垂下眼帘,低低地“嗯”了声。
……
沉宴仍宿在鎏金殿,距离楚渊上次离开,大概已经过去六七天了。
“陛下正在休息……”
有守在外头的宫人声音低而轻地说:“少阁主要不改日再来吧……”
楚渊顿了顿:“还睡着么?……那我就在这里等吧,我有急事。”
“——是羡鱼么?”
然而,就当此时,房内却传来低微的声音。
宫人一愣,登时同楚渊进到房里去:“您已经醒了啊,陛下。”
“是的。”
沉宴声音略有些嘶哑,但是人已经坐起身了,半靠在塌上,身后垫着一个软枕。
他肩上披了一件暗纹外衫,脸色看着仍不太好,但是唇角微微含笑,已经又恢复了从前的亲和温雅之态。
沉宴手中握着几封摊开的折子,微微笑着看向楚渊,道:“近来已经感觉好许多了……休息这么几天,堆积好些折子没看,就趁着精神好的时候,翻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