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162)
“这下沉宴要手足无策了,一失民心,他还有什么!?”
“你那边也要盯紧。”
说着,男子转向一直都不说话,神色也淡,简直像度身事外了的西淮:“一定要给沉宴施压,同时盯住银止川。”
他顿了一下:“……濯银之枪的事有下落了吗?”
西淮平平淡淡说:“没有。”
男子本想拧起眉头,神情也变凶恶了一瞬。
但是旋即想到,此次给沉宴施压的策略都是出自西淮之手;能把全城异端办得如此逼真,也是西淮一手造就,不由默了默,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要抓紧!……”
他道:“你是唯一一个让银止川带回府的人啊,西淮,你可不能叫花君失望。”
西淮在态度冷淡这一方面可谓是一视同仁,不仅是对银止川,对上京的人一样。
“不放心我么?”
他微微笑了一下,低声道:“那你也可以叫花辞树自己来委身仇敌,婉转承欢一晚试试。就不必这样怀疑我了。”
“……你!”
男人脸色数变,显然被激怒。但他大概也知晓西淮的脾气,深呼吸数次,按下了自己的愤怒。
他换上一副笑面孔,尽管那笑容已虚假至极:“西淮公子,你何必总是这样心高气傲?”
“——我们的目的,分明是一样的啊……”
西淮却不想再与他们继续耽搁下去,若不是必要,他见这些人一面都觉得厌烦。
只冷冷放下手臂,寒声问:“还有事么?”
“没有我就回去了。银府也不是想出来就出来,想回去就能随意回去的地方。”
“好。”
中年男子微笑着说:“请。小四,送一送西淮公子。”
那名神情总是柔和驯服的少年默默起身,站到了西淮身后。
他的功夫确实很好,似乎还掺杂着某种幻术。每次带西淮进出镇国公府,从来未惊动过任何人。
这次回去时,也一如既往地顺利。
只是在中途的时候,大概是不久前还施了术法的缘故,雪鹞少年精神颇有些不济。方才中年男子递给他擦过血迹的巾帕,不留意滑出口袋,从空中落了下去。
西淮微微一怔,似乎觉得不妥,想叫他停一停,将那巾帕处理掉。
但是此地距离银府大概还有半条街的距离,实在谈不上近。只是一条带血的巾帕,也不是落到了镇国公府里面。倒是他自己现今出来时间已久,还是快快赶回去比较重要。旋即按下了这一想法,没有出声。
可是西淮万万没有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半个时辰之后,恰恰好有一个远行的人回星野之都,路过此地。
他正欲往银府去,在空无一人的朱雀大道上看见了这条巾帕,瞧见上头的血迹,略觉奇怪后,捡了起来。
因为为镜楼处理多年情报的缘故,姬无恨对气味颜色的敏感度达到了一种几近非人的程度。
他轻轻在这巾帕上嗅了嗅,蹙起眉,觉得似乎曾在哪里闻到过这味道。
……
“……羡鱼醒了么?”
夜露霜重,天刚露出一点点鱼肚白的时候,沉宴已经在求瑕台外守了一晚上。
他搓着已经微微冻得有些冰凉的手指,朝一个睡眼惺忪,端着木盆出来打水的宫娥问道。
宫娥被吓了一跳:“陛、陛下……”
沉宴朝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不要做声,惊醒了楚渊。
宫娥说话有些结结巴巴的:“……少、少阁主刚醒……”
沉宴点点头:“朕可以进去么?”
宫娥慌忙让开身:“陛下请。”
竹漏刻依然“滴滴答答”地落着水滴,纸门前的碧萝树亭亭如盖,风走过,就发出“簌簌”的枝叶摇动声。
这里的时光仿佛是静止的,一直安宁偏定得如在那座无人问津的思南山上一样。
无论外界如何沧海桑田,发生了什么样的变迁,每当沉宴走到这里,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和楚渊初遇的那一年,此后种种,都不过一场南柯梦境。
楚渊似乎还没有起身,正在梳洗。
纸门内有窸窸窣窣的衣料声,沉宴调整了一下表情:
是的,哪怕现今外头已经翻天覆地,关于废除钦天监是否惹怒了神祗的流言已经甚嚣尘上,但沉宴的第一反应,仍然是不能叫楚渊受到影响。
如果废除钦天监是错的,那麼提出废除的观星阁将首当其冲。
沉宴不能叫这些阴谋之事沾染到楚渊身上分毫,他在第一时间下令封锁了消息,不准有丝毫风声传到求瑕台那边,同时再下令去查,毒蛇毒蝎之物是从哪里开始流传的。
如果记得没错,和这些巫蛊毒物扯上关系的,中陆之中最有可能的应当是公子隐。
但是今年二月,公子隐不是就已经死了吗……?
“羡鱼梳洗好了么?”
纸拉门微微一响,带着银面具的少年走门内走出来。
他的唇微微抿着,形成一条冷峻的线条,给人一种不好亲近的阴郁之感。
事实上,沉宴也很不喜欢楚渊的这个小徒弟,但是此刻他依然耐着性子问。
言晋“嗯”了声,手中端着木盆巾帕等物,沉宴从他身边绕行而过。——但就在即将擦肩的那一刻,沉宴蓦然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敌意和杀气,他心头一跳,再回头,那少年却已经从拐角处离开了。
只剩下一个远远的背影。
“陛下今日怎么有闲心,过来求瑕台。”
沉宴进门后,楚渊拥着锦被,倚在塌上,低声说。
他今日穿着一身银线莲花刺绣的雪袍,面色依然很苍白,没什么血色,但乌发和衣袖衣带都打理得相当妥帖。
不得不说,那个银面具少年虽然讨人厌,但是对楚渊总是能照顾得周周到到。
楚渊做观星神侍的时候,任何人不得触碰,后来象征贞洁的十字印记被破除以后,也一般只有言晋一个人被容许碰他。
沉宴微笑着打量他,看着楚渊握着玉瓷小勺,用细长苍白的手指有点厌倦但是又不得不搅拌着碗中药汤,笑着说:
“许久没见你,心中很想念,就过来了。”
“进来钦天监的事情还好吗?”
楚渊问:“太史下狱以后有没有说什么?”
“嗯。暂时还没有,”沉宴轻松如初说:“他才下狱不久,暂时没说出什么。但是事情一切都好。”
他的神情安逸平和,唇角甚至微微带着笑,根本看不出丝毫忧虑之态,更叫人想象不到星野之都现在外头是什么样子。
沉宴有时候都钦佩自己,这等掩藏心事的能力,在这世上只有楚渊一个人能叫他做到。
“哦……”
楚渊没察觉出异样,低低地应了声。
他碗中的药汤终于被搅拌凉了,久病苍白的人蹙了蹙眉头,很如临大敌似的,然后才一闭眼,将碗送到唇边,一仰首一下全喝了下去。
沉宴看着他因吞咽而微微滚动的咽喉。
“羡鱼……”
沉宴默了默,终究还是忍不住道:“其实我这次来……还是想问一问你,你究竟能看到我盛泱的运势吗?”
楚渊微微蹙眉,因为喝药咽得太猛,有些呛住了,他按着心口,闷闷地咳嗽。
外头的言晋闻声,立刻道:“师父……?”
楚渊摆了摆手:“没事。”
守候的少年看到纸窗上的剪影,这才重新安静下来。
看到观星师虚弱的模样,沉宴极轻地叹了口气。
“你若是能告诉我当初究竟是谁冒犯了你……那该有多好。”
他喃喃说。
“运势……”
良久,楚渊平息下来了。他苍白没什么血色的脸颊因闷咳泅起了一抹不正常的嫣红:“我早已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