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274)
“如果是在做正确的事情,也会有人因此而受伤吗?造成这一切恶果的原因真的是由于我吗?那些我苦苦坚持的事物,确实也有坚持的必要吗?”
林昆步步追问,他一面说,一面朝佛像走过去。
那佛像金碧辉煌,看上去壮阔又满怀慈悲。
它是这样温和而又冰冷地注视着世人,看世人苦苦挣扎又可怜可悲,宛若蝼蚁。
佛像已经这样宽容也冷漠地注视了世间千百年,千百年后,它亦将同样如此。
林昆的眼神绝望而炙烫,仿佛是在绝境中等着一份最后救赎。
斩首台前的韩良御,呐喊恨怨他的普通百姓,病榻上临终垂死的苍老御史……一幕幕画面一张张面孔从林昆脑海中闪过。
还有大权得握、獠牙尽露的莫必欢,新登上舞台却比韩良御还要恶上一百倍的朱世丰……这些事情始终在林昆心中挥之不去,成为他的心病。
白衣士子的步伐踉跄而虚浮,像病到极致的病人在垂死挣扎。
他想知道自己做错没有。
那户被他帮助过的船女一家,在最后淹没于洪流中时,心里是怨是很?
“——枕风!!”
然而,李斯年却骤然暴喝。
原来是林昆在前行过程中碰翻了一只香炉,零星的火点倾覆出来,点燃了他衣衫的下摆。
李斯年扑了过来,将火苗熄灭,林昆急促喘息,却依然仰首看着佛像。
“……回去吧。”
李斯年紧紧搂抱着林昆颤抖的脊背,哑声说。
他把林昆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的手抓在怀里,如叹息一般说道。
林昆掩面,很久地沉默,然后喉咙中忽然发出一阵极低的嗤笑。
同时,有泪从他掩面的指缝不断滴落下来,李斯年听他哑声说:
“我走在一条没有人认可的道途上。”
“我左边是深渊,右侧是绝境,无论怎么走,都是不可两全。”
李斯年感到林昆把脸埋在自己的肩背上,而后,便是一阵温暖的水渍透过衣衫,缓缓的熨在他的肌肤上。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的……枕风。”
李斯年拍抚着林昆的脊背,一遍遍地轻声重复着。
他像安慰一个决绝到再无希望的人去继续生活,也像两个旅人在漫天风雨的的漫长深冬里依偎取暖,分享着彼此的体温。
李斯年感受着手心下消瘦至极的身子骨架,心里有没有对林昆说出来的话。
他想说,其实这个世界中错的从来不是你,有问题的也不是你。
而是这个时代。
如果是没有生病的时代,不会让你落入这样难以两全的困难境地。
在一个错误的朝代被辱骂攻击,不是你的错。
在一个错误的朝代无力回天,也不是你的错的。
林昆。
这是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盛泱已经病得很重了。
但是依然有人想要医治它。
混着自己的血和肉,给这个垂死的、庞大的王朝开出最后一份药。
第二年,云华二十三年。
上巳节。
这一年,沉宴继位,先帝薨逝,林昆终于征得家中同意,进了御史台。
尽管很令人失望,但日子总也有微小的令人心生期望的时候。
“枕风。”
初春还尚显得有几分料峭的风里,李斯年含笑看着向自己走近的身影。
他从前在林昆是琳琅书院士子的时候,下了值就会来接林昆一同回家。
而今林昆进了御史台,李斯年也不过把等待的地方书院的一侧换到了另一侧而已。
林昆走近后微微歪头,含笑端详着李斯年的面孔。
李斯年嗅到鼻尖甘冽疏冷的苏合香,忍不住伸手,搂住了身前清瘦消细的身躯。
“今天累吗?”
李斯年与他鼻尖对着鼻尖,问。
羽林军长史从禁宫华丽昂贵的大氅中摸出玫瑰酿笋、牛骨酥等吃食,递给林昆,笑着说道:“今天是上巳节,有许多贵族女子结伴去神女河祓禊。”
“……只不过,是除了安王爷的女儿以外。”
林昆挑了挑眉,李斯年继续说道:
“有消息说……安王爷,或许就在这几日了。”
先帝薨逝前,安王爷在朝堂上独揽大权,几乎是将朝堂变成了他一人的一言堂。
为了将这种权势延续下去,他甚至几次三番动过心思,想将沉宴的储君之位废除。更是一直不断地往后宫源源输送着美人。
然而,令人多少松一口气的是,这场看不见烽火的战争最终还是以沉宴的继位取胜结束。
大约也知晓自己的败势,从沉宴登基之后,安王爷就很少再上朝。前几日听说,又在八十七岁高龄下生了重病。
这下,恐怕更是颓势难挽了。
“兴许……这会是盛泱的希望。”
林昆轻轻说道:“老天有眼,终于出现这样一个机会。安王爷逝后,当今圣上也与先帝不同,他是一位勤于政事、宽仁温和的好君主——或许盛泱的时局,到了能够改变的时候了。”
三月的春风轻轻的吹拂着,林昆的发丝在风中微微飘晃。
他的眼睛微微带着笑,李斯年伸手轻轻抚了一下,说道,“噢,是吗?”
“不过这些我并不太关心,我只想知道你以后能不能有更多的时间休息,不用再彻夜看案卷。”
林昆挑眉,笑了一下,问:“噢,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暗暗地表示我对你有所忽视吗?”
李斯年仍是笑,与林昆鼻尖对着鼻尖,又替他捉住了一丝散下来的碎发,挽回耳后:
“没有。任何时候,你对我做任何事,我都不会有抱怨之心。”
他们并肩走出御史台,路经琳琅书院的时候,深深的竹林在风中发出窣窣的轻响。
李斯年听着这熟悉的竹林风声,林昆却倏然说:“再过几日,我就要在这里待满十年了。”
他的语气里带有喟叹和惋惜,很轻地,说不出什么意味。
好像听着这风声,也听到了这十年来时光倥偬的轻响一样。
“是。”
李斯年说:“人这一生,本也没有几个十年。”
林昆微微翘起唇角,说:“我还记得,当初第一日走进琳琅书院的时候,是老师将我领入学堂。”
“他在课堂上写下一句话,告诉我们一生都需谨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门口的罗刹像,是你们内心的神。但凡有问心抱愧者,行不德不善者,莫如我琳琅书院,也不配拿起这支春秋御史笔!!’”
林昆呢喃念出,那一刻,他的声音仿佛和韩御史的话重合在了一起,隔着遥远的时光遥遥相应着。
“你有想通你那个困扰的问题吗?”
微微转头,李斯年从侧面注视着林昆清澈干净的眼睛,问:“是救一人还是救千万人,是保生者安宁还是亡者公义。”
林昆微顿,但随即他摇摇头,说道:“没有。”
“但是我不必等到想清的时候再行路,在这一路求索的途中,也是我寻找答案的过程。”
李斯年莞尔,轻轻拥住了林昆的肩膀。
林昆的腰间缀着玉佩挂饰等物,随着他的步伐,同时有一只小小的明珠在其间摇晃着。
那是明月心。
李斯年送给他的,越在黑暗境地、越不掩光芒的明月心。
后来,四年过去,林昆死去了。
他在万人唾骂的刑场上,忍受着一刀一刀切过肌肤的利刃,陪伴在他身边的最后一样东西,便是这颗明月心。
他手心死死攥着指头大的明珠,血迹将它染污,他注视着越来越暗下来的天空,在明月隐约透过乌云遮蔽的那一刻,终于解脱般吐息出最后一口气。
安宁地同这人世告别。
他一直没有想清楚一个人和千万人放在天平的两端时应该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