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130)
“这里人多,不注意就走散了。”
年轻的少将军道:“靠近一些。”
然而他伸出去的手在空中一划,触碰到西淮手背后又像烫着了般收了回来。
“……还是系布绳吧。”
银止川说:“这样也走不散。”
——他终究还是不敢。
如果一个人足够自信他爱的人也爱着他,就会直接伸手替他拂去发间的一片落叶;但若他不确定,便也只能笑笑,轻声说“你头发上有东西”。
西淮伸出手,银止川从袖中取出一条布绳。
布绳的一端系在西淮腕上,一端系在银止川的腕上。
这样他们就可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永远走不丢。
“好了。”
银止川说,“接着逛逛吧。”
西淮和银止川保持着大概两个手掌的距离,银止川能感知到那一段有人,牵引感却不强,布绳是松弛低垂的。
只有时不时会被拉扯一下。
他想,其实喜欢一个人也是这样的。
就好像在心上拴了一根绳子,时不时被他的只言片语,颦蹙喜怒,拉扯牵引着。
……
银止川和西淮一路走到神女湖边。
路上的时候他给西淮买了两个面具,一锦袋虎眼窝丝糖,和一只可以挂在门前的雪白扫晴娘。
都是西淮看过一眼,银止川就抵着金株买下来,西淮说:“我不要。”
银止川很不正经地笑,说:“是我要。可以了吧。”
西淮不理他,银止川就自己夹着面具后的带子绕在指间玩。
走到湖边了,西淮静静看着湖面上的河灯:
油纸做的莲瓣拖着一只只闪烁的小烛,随着河水流向远方。
“希望来年能有一个好收成,攒够了钱让平儿去观星阁应招……他今年就八岁啦,再耽搁就赶不上了……”
“希望陛下能开宫选秀,这样我就能去参选了。不用嫁给陈乡坤的儿子……河神啊,我宁可进宫里孤独终老,也不想和那个一脸麻子的瘸腿亲嘴儿。”
“河神河神,明珠大道上,进了城门往左拐,住在挂着红牌匾的路口尽头的李公子喜欢我吗?……他为何还不来向我提亲,整日念叨着要找什么慕公子,究竟是几个意思?……”
河边许愿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少男少女不可避免就挨得几近,西淮几乎能听见周围几个百姓的低喃祈祷之声。
这些平民心中的烦恼,即便是忧愁,也是忧愁得这么幸福。
没有背负着家破人亡的血腥,也没有沾染至死不休的深恨,只是家长里短的烟火烦恼,添点醋盐酱油糖,一起烹成一锅独一无二的人生。
“你要么?”
银止川见西淮看河灯看得出神,指了指旁侧全身都挂满纸灯的小贩。
“嗯。”
西淮说。
只是出人意料,西淮要的竟不是两个,而是三个。
“我还有个姐姐。”见银止川歪头看着他,西淮淡声说。
还有个姐姐,银止川想,虽然从未听他提起过,但西淮此时买了三个灯笼,想必那位姊妹也已经过世了。
便也没有问什么。
“最开始,放河灯是祭祀。”
看着纸灯外写着的风俗渊源介绍,银止川笑了笑,说:“传说,星野之都的神女河下住着一头妖兽。每年都要食九十九个少女才愿平息。若少一个,就大发雷霆,将其余九十八个少女挖开心肺扔上岸来。同时河水也会高涨,沟渠漫溢,两岸所有住房和庄稼都被冲毁,整年颗粒无收。当时的君主找遍高人道士,无人能奈何此凶恶妖兽。”
“我来。”
见西淮擦不燃火镰,银止川停了一下,从他手中接过火镰,点着起来:“……君王找遍高人道士,无人能奈何此凶恶妖兽。直到呢,有一位名唤‘十四’的仙者,携他的好友经过。仙者听闻此事,才从袖中抛出一块布履,化作千万菩提枝,束缚住妖兽,沉入湖底,自此再无祸患。”
“噢。”
西淮淡淡地应了一声,只俯身,将袍角夹在膝盖之间,以免雪白的衣物被泥土染脏了,而后把河灯仔细地推入水中。
“你是不是觉得很荒谬?”
目光追随者西淮的那三只河灯,一起流进黑沉沉的夜里,银止川笑了笑:“盛泱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很迷信迂腐的国家。直到现在,神女河中央还立着妖兽被菩提枝束缚住的石像呢。”
烛光很细微,被几瓣同样脆弱的纸莲花护着,也不知道能漂多远。
和周围漫无尽头的黑暗比起来,这点烛光简直算是孱弱了。
“没有。”
西淮望着河灯,轻轻说:“我知道,神佛有时候是人在绝境之下最后的寄托。就如同弹尽粮绝的战场上,没有不求助观音的伤兵。这是很幸运的事。”
西淮目光停在湖面上,银止川的目光停在他身上。
点点相映的灯火中,隐约的烛光照着西淮,令他看上去就如同一尊漂亮的,完美没有一分瑕疵的白玉雕像。
“去河中央吧。”
银止川说:“带你去看那块河妖石。”
不远处就是码头,几艘两层阁楼高的楼船抛锚在岸边,供豪门贵胄们赏景游河。
银止川抛过去了五颗金株,示意他们放一艘船。
“不,不可啊……”
船队中打工的水夫却擦着汗赶来,解释道:“大人,神女河今日走不了船。”
“怎么走不了?”
银止川蹙眉看着他:“镇国公府在这儿是有常年预留船只的。”
“不是这个缘故……”
水夫说:“小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只听了令,哪位大人今日要游河,除了他的船,其余的船一律不许走。”
“笑话。”
银止川说:“天家的行宫我都住得,今日还走不了你一条船?”
他一脚踢踩在楼船的纤绳柱上:“我现在还是付钱的。待会儿要是强抢,你们可就一分钱就落不着了。”
银袍的少年郎先自己踏上了甲板,然后他朝西淮伸出手:
“喏,慢一点,不用怕。”
月光下,他的手掌就静静伸放在那里,不催促,也不收回。
就好像他对西淮的那份喜欢一样,也是同样地不催促,也不收回。
只是静静等待着。
第86章 双更合一
神女河上,一艘高大的楼船静静行驶。
楼阁屏风,水榭雕窗,凉亭古琴,应有尽有。
远远看去,几乎像是将哪家阔气府邸的某一角落搬到了船面上,其精美工细程度,与王侯贵族们设在城郊避世之处的行宫无异。
天上星河满汉,水面波光粼粼。
身处此地,俯仰于天地,一时竟不知是否在梦里。
“……天山宫阙郁嵯峨,万里风烟锁薜萝。回首楼台空寂寞,乱鸦啼处狸祠多。”
沉宴低声喃喃。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曲调,随着琴音,不知不觉就低喃念出。
楼下,一白衣人正在奏琴。
——好巧不巧,银止川前脚说了“皇家的行宫我也住得”,下一秒就遇上低调出宫,与楚渊共度良宵的沉宴。
沉宴原本没准备出宫,只想呆在朝辉殿看看奏章,批批折子过这河灯节算了。
没想到莫必欢倒是勤献殷勤,上书在神女河准备了楼船,精美异常,极其富丽。请陛下与观星阁少阁主一同前往,赏看河灯之余,还可在无云的河面观一观星象。
沉宴对他那什么“高至五十尺,五百纤夫才可推动”、“见者无不钦叹”的楼船不感兴趣,只是扫过“楚渊”这两字时,目光禁不住稍作停留。
——他平日里自己去求瑕台楚渊是很难见到的。
这个人总像是躲着他一般,“睡下了”,“不见人”,“陛下请回吧”……等等诸多理由层出不穷。即便沉宴从夜里一直等到天亮,看着冬日里自己吐息出的白雾聚了又散,也等不到楚渊拉开纸门,让他进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