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136)
他眼神朝旁侧示意,那里有三个捧着瓷坛的术士。
坛中分别是雄黄烈酒,兑了符咒飞灰的冷水,和发出一股刺鼻气味的黑血。
言晋脸色骤变,驱邪?这是能对观星阁堂堂少阁主说的话么!?
况且驱邪是何方法,他们心中都再清楚不过,那样恶意作践人的方法,怎么可能用在楚渊身上?
言晋手指指骨微微发青,正想将这异想天开的蠢猪直接丢出去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楚渊面容苍白,神情中仍带有久病后的倦容。
在瓷白皮肤的衬托下,他眉心凌乱的红色十字标志愈显得突出。
白衣人点点头,说:“可以。”
观星阁在君王心中的地位,从来更优于钦天监。
像而今即将发生的事,恐怕在盛泱历史上都极为罕见。
观星阁的弟子们脸色发青站在周遭,形成一个半圆形的圈,楚渊仍坐在他惯常休息的软塌边。
在他面前,钦天监的人正缓缓将瓷坛里的液体都分别倒进白瓷碗中。
楚渊懒洋洋地等着,言晋一瞬不瞬地盯着这群人,牙齿都快要咬碎。
“师父……”
他几近祈求地说:“让我把他们都赶出去。”
楚渊一笑,撩起眼皮看了他一下,说道:“你相信我是附身的邪祟么?”
“当然不是!”
言晋说:“这……这不一样。”
“那就没有关系。”
楚渊说。他偏回头——
却就在下一秒,那碗搁在他身前小案上的雄黄酒骤然往他面上泼去——!
楚渊猝不及防,下意识被刺激性的烈酒进到了眼睛和口中,刺激得猛烈咳嗽起来。
“你!——”
言晋又惊又怒,冷然的脸上登时浮起一股戾气,听到楚渊的咳嗽声后,又慌慌张俯身去看楚渊的情况。
楚渊的脸上满是酒水,眼窝和面颊不住有酒滴滑下来,眼睫上停着的水珠随着闷咳不住轻颤。
“我吹吹,师父,我给您吹吹。”
言晋焦急道,他着急去碰楚渊的脸,周围的弟子面面相觑——
楚渊曾是观星神侍,除了先帝任何人不得近身,即便后来已经破身,也是除了言晋其他人不得轻易靠近。
言晋用衣袖擦去楚渊脸上的酒水,又仔细地用手帕沾了清水给他洗眼睛,直到楚渊的咳嗽平息了,他才直起身来。
钦天监的人仍在旁侧看着,仿佛在无关痛痒地欣赏楚渊狼狈的模样。
从前怀着仇恨,总是暗骂观星阁的神侍们狐媚惑主,但而今真的靠楚渊极近,也除去了那些碍人的珠帘之后,他们才蓦然发现,不得不承认,倘若自己是君主,或许也会难以克制地动心……!
白袍人清冷温和,鬓角乌发上满是酒水,分明是狼狈不堪的样子,却让人在看到他微微喘息时心中忍不住地一动。
他眉心的殷红十字印暗示了曾经的尊贵,任何人都不能触碰的尊贵啊……甚至踩到他影子的人,都会被砍去双足!
但是这样的人,却让人破坏了他的完整,将一个神明从天坛拉入尘间!
“楚渊阁主。”
钦天监太史笑微微道:“您还好么?”
楚渊轻笑了声,抬起眼,平平朝上看去,太史站在他面前,楚渊坐在小案后。
“真是败落啊。”
他喃喃说:“堂堂钦天监,竟要靠这样的手段来排除异己。你们现今还有能生得出掌心焰的人么?”
太史脸色一变,不愉道:“与你无关。”
“——来人,符咒清液!”
第二碗兑了飞灰的凉水朝楚渊面上洒去,但是这一次楚渊有准备得多,眼睛与唇都闭上了,面颊在符液泼来时微微侧过,闪开了一些。“已经够了!”
眼见他们得寸进尺,要将第三碗混了各类牲畜的颈血也泼到楚渊脸上,言晋终于忍不住,一脚踢在那术士手捧的瓷坛底上,将那瓷坛“哗啦”一声踢得粉碎——!
“说什么驱除妖邪,要真有妖邪,凭你们一个结界都破不了的本事驱除得了么!?”
他骂道:“恐怕阵前会跑得比任何人都要快吧?”
“话不能这么说……”
太史道:“你是何人,有什么身份能——”
“他没有身份将你们打出去,我总可以将你们名正言顺打出去罢?”
正两相对峙间,宫殿外传来一声调笑不羁的声音。
银止川抱臂,懒洋洋从宫门外一路走进来。
他沿途左右侧目看着周围被闹得一团糟的景象,简直直皱眉头。
“你们是收了朱世丰多少钱?”
他啧声道:“闹成这个样子,是决心把命搭进去也心甘情愿了罢?”
“……”
钦天监术士们互相看着彼此,太史道:“我们此番前来,是有陛下旨……”
“手谕呢,拿出来看看。”
银止川道:“沉宴让你们这么做的?他知道你们如此胡来?只怕是你们得了鸡毛当令牌,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就跑来撒野罢?”
术士们脸上青青白白,脸色都不大好看。
“赶紧滚出去。”
银止川说:“见好就收得了,不要逼本公子这样心中向善的人动粗。”
钦天监受莫辰庭支使而来,他给太史的许诺是将借此事恢复钦天监在朝野中的地位,不日观星阁将重新恢复到钦天监麾下。
被沉宴惦记打压了许久的世族们,会借此事一举反击。
但是……凡事都不能绝对,万一没有成事,未来岂不无路可走?
太史与监中术士们神色几番变换,终究缓缓退去:
“……我等会将情况如实向陛下禀告的!”
禀告,当然得向沉宴禀告。
事发时沉宴正在上朝,被朝中一众老东西纠缠不休。迫不得已下了容许钦天监进惊华宫“驱邪”的口谕,却没想到他们会直奔求瑕台,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
“胆大妄为!”
听闻消息赶来的沉宴,一击踢翻了倒在纸门前的小案,怒道:“他们这是想借机敲打朕什么?!”
小仆们不敢应声,观星阁的弟子们都在沉默地收拾着东西,将钦天监的人打翻推乱的屏风桌椅恢复原位。
庭院里有一圃冥生兰,都鱼希读伽被踩坏了。蔫嗒嗒的淡紫色花草倒伏在土盆中,几个少年蹲在一旁,正在努力地将它们重新栽培进土里。
一只火红色的小狐狸缩在笼中,受惊地龇着牙。
只是人们现在都极为忙碌,纷纷走来走去,一时也没有人来得及抚慰抚慰它。
言晋静静地给楚渊清洗了头发和脸颊,沉宴想过来帮忙的时候,他看了沉宴一眼,那一眼又黑又静,充满着叫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像还没有长大的狼崽,在隐忍地咬牙记住仇人的样子。
沉宴心里微微惊动了一下,蹙起眉头——
他早知道这个小徒儿不待见自己,但平常他都是极其压抑的。没有像而今这般直白露骨地显露。
但那目光只是一瞬,很快言晋就收起巾帕和木盆,漠然地退出门外去了。
银止川靠在门框上,看到了这一切,他极轻微地眯了眯眼,问:
“这就是楚渊收的那唯一一个关门徒弟?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么?”
“不知道。”
旁侧一个观星阁的弟子答道:“言师兄是少阁主从外头捡回来的。捡回来时就带着面具,谁也没见过他的模样。说是毁容了。”
“哦——”
银止川拉长了声音,若有所思点点头。
“他和楚渊很亲密啊,”他又说:“楚渊走到哪里都带着他吗?”
“是啊。”
少年答:“当初少阁主破戒,所有人都先怀疑的言师兄……但是那时言师兄才只有十四岁,又在千里之外的思南山,少阁主是独自来星野之都遭人破身的。这才洗清了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