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48)
冷汗布满了慕子翎的整个额头,汗水流进他的眼窝里,被睫毛挡住了,随着睫毛一颤一颤。
他绝望地被秦绎压-在-身-下,瞳孔中没有一丝焦点,只茫茫然地望着空气,膝盖以下全然没有知觉了。
秦绎手指发麻,缓缓松开他。
动作中,他胸口处的刀伤却也在用力时崩开了,“滴滴答答”地渗出血,落到慕子翎苍白的皮肤上。
慕子翎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单薄的躯体在众人手下微微起伏,濒死一般。
秦绎做了个手势,示意侍卫们松开,而后一言不发地看与希杜嘉。着慕子翎。
慕子翎身上的棱角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从前的阴郁桀骜也全都不见,年纪好像一下变小了许多。
看上去像一个脆弱的小孩。
“不过废了你的轻功。”
秦绎挣扎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忍不住哑声说:“你的腿没事。”
然而,良久后慕子翎却缓缓闭上眼,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不住滚动。
他微微颤抖着露出一个极轻的笑。
“原来你是这么地巴不得我死。”
他低低说。
他闭着眼,秦绎的脸已经看不到了。在无尽的黑暗中,慕子翎只看到了当初沉于水底的那抹光,有人拉着他,一直向上游去。
“为我活下去。我保护你。”
有人在他耳边说,他抬头,那头顶的光晕越来越大,整个江州都是三月的好春色。
“我本来想用它走到你身边的。”
慕子翎说:“我活下来,对不起。太碍你的眼了。”
无人问津的夜里温热的元宵,放在他手心的小小的蚂蚱,泼天大雨的死城中,好似末日将至的抵死缠绵。
一切都犹如潮水,缓缓从慕子翎的脑海中退去了。
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淌出,飞快地滚进了鬓发里。
秦绎注视着他无声开合的唇,犹豫良久,还是微微俯下了身,凑到慕子翎唇边,低低地哑声问:
“……你在说什么?”
慕子翎苍白的脸笑了一下,他道:
“秦绎,你去死吧。”
第31章 春花谢时 32
秦绎废去慕子翎的轻功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慕子翎躺在冷硬窄小的床上,漠漠然地望着眼前虚无空气。
屋子里很冷,没有生炭火。慕子翎手指冻得冰凉,但腿还行——
总归已经没有知觉了。
秦绎走前给他包扎了手腕和膝盖,但那会儿慕子翎全身都是冷汗,意识模模糊糊,半死一般喘息着,根本没什么印象。
不过任秦绎摆布而已。
无人到来的夜里,他喃喃轻唱着《何日君再来》。
一遍又一遍,声音低而婉转,如梦中的呓语。
但从前他唱起这首小曲时,虽然清冷凉薄,但总归是饱含情谊的,像一个矜傲的小少年在等待着心上人的归来,一面骄傲地往前走,一面一步一回头。
此刻他再唱起,声音中只有死寂。
在幽幽夜里响起,像一潭死水边的挽歌。
“……卿卿知我意,乘风且慢行。”
慕子翎犹如做了一场空梦,他沉浸其中那么久,徒劳地追寻奔跑,直至今日,才终于醒来。
而且多么奇怪,往日他想起与秦绎的初遇时,脑海中总是浮现那玄衣少年俊朗英气的脸。
此刻再想起,竟然只记得面前篝火的温暖,捧在手中新鲜莲子的香气,那张微笑着看向他的脸,逐渐变得模糊了。
他迷恋执着着的,究竟是那晚从未感受过照顾与温暖,还是秦绎本人?
慕子翎安静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童年时就萦绕在耳边的歌谣,庭廊下总是期盼着什么到来的背影,慕子翎闭目低笑起来,想:
太蠢了啊娘亲,这世上是根本容不下我们的。
身处黑暗中的影子,却试图去追逐光,这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
慕子翎又饿了两天。
昏昏沉沉,快要断气的时候,才终于来了个小厮给他喂饭。
“慕……慕公子。”
那小厮进了门,挨着门板站着,怯怯地看着他——
如果饭能凌空喂给慕子翎,想必他一定半分也不愿靠近。
突然毫无征兆地捏碎一个送药小厮脖颈的传闻,已经在下人们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从神色来看,这孩子显然已经怕极了慕子翎。
慕子翎没精力吓唬他,长久的水米不进令他睁开眼都很疲倦。
小厮脊背贴着门板,磨磨蹭蹭许久,又余光瞥了门外一下,像门外有什么东西催促着他似的,才终于鼓起勇气,朝慕子翎挪了过去。
曾经的白袍公子已经虚弱到了极致,小厮抬起他的脖颈,往他身后垫了几个软枕,再笨手笨脚把水送到慕子翎唇边。
然而慕子翎根本早有死志,水喂也喂不进。
只一口,就呛得他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泅起一层殷红。
小厮被吓了一跳,慌忙放下瓷碗,拿布襟去擦慕子翎身上的水渍。
可匆忙间,手肘又碰到了案上的饭菜,“哗啦”一声全打翻在了地上。
“慕公子……慕公子!”
小厮慌张无措,连忙去拍洒在他被子上的饭粒。
然而慕子翎动也不动,好似已经濒死了一般,对外界一切刺激都没了反应。
小厮动作慌乱,但好在他本就也端了好几份来——以防慕子翎发脾气,会摔饭菜。
“慕公子,吃一口吧。”
小厮再一次将调羹送到慕子翎唇边,几近祈求道:“您不吃东西,王上会处罚我的。”
慕子翎听来好笑,不由嘲讽想,这小厮大概是不知道他的性格。
从前他不高兴就会杀一人,现今怎么可能因为“王上会处罚他”,而勉强自己吃饭?
慕子翎看也不看他,被烦的久了,才极其微弱地蹙起眉,厌烦地吐出一个“滚”字。
小厮满脸苦色,不知该如何是好,正无措间,门被推开了,一个早已等候在外头的人走了进来。
“……王上。”
小厮登时满脸惊喜,朝他跪俯:“见过王上。”
秦绎却一眼也没有瞧这小厮,声音没什么起伏说:“退下吧。”
小厮立刻如释重负地退出去,留下秦绎和慕子翎两个人。
秦绎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看了慕子翎一会儿,而后缓缓踱到他床边。
他以目光摩挲过慕子翎的眉眼鼻梁,最后停在他毫无血色的唇上。
废去轻功会给身体带来巨大伤害,不仅是那一瞬间的痛苦,还有肉眼看不见的肌理损伤。
像慕子翎这样一直不进食,说不得什么时候睡过去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秦绎拿起碗,随意盛了一勺饭菜送到慕子翎唇边,平平说:
“吃饭。”
慕子翎闭着眼,瞧也不瞧他,苍白的脸颊避过调羹,往更深的被子里偏了偏。
秦绎举着手肘,见状,漠然笑了一笑。
他把调羹扔回碗里,漫不经心说:“慕子翎,你应当知道,你在孤这里,就是个替代品而已。”
“孤高兴时候给你一口吃的,不高兴,你即便饿死孤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看在你跟了孤那么久的份上,孤赏你一卷凉席,裹了扔进乱葬岗里。狗啃鸟啄,任你是风华绝代的公子隐也好,容色殊丽的云燕王子也罢,都不过如此。”
秦绎笑道:“你以为你死了孤会伤心么,孤连看也不屑看你一眼。”
“……”
秦绎盯着慕子翎的脸颊,说得干脆快意,但他瞧着慕子翎毫无波澜的脸庞,心里又生起一股无从由来的烦闷暴躁。
半晌,他将碗用力往桌案上一摔,恨声道:“说话!”
慕子翎连眼皮也不掀开,就那么闭着眼,哑声说:“从这里到沉星台,快马加鞭十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