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263)
“噢?斯年?不知这又是李兄家中的哪一位小公子呢?”
“是……是在下家中的长子。”
李氏家主显得有几分难堪,声音也低:“但性情顽劣,甚不成气候,刀法也比不上次子斯茂……”
亲耳听到自己的父亲说出这样的话,这样同外人提起自己,不能说不是一种莫大的伤害。
李斯年默然站在檐下,看着这些人好似自己不存在一般说着话,有一种远离人群的孤独。
“斯年哥哥很好。”
然而,就在李长尧还欲说些什么贬低李斯年的话的时候,林昆开口道:“我很喜欢他。不好的只有觉得嫡庶之分的那些人,做了不公之事,却心中没有半分愧歉。”
“……”
李长尧讶然地看着这年纪尚小的小童。林桓极轻呵斥了一声:“枕风。”
“父亲,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林昆接着道:“您从小教导枕风不可以家世嫡庶取人——才能之士,不拘出身。枕风听在心里,今日所言,也皆是出自肺腑。”
林桓蹙眉看着这自幼比旁人更成熟的爱子,林昆仍是镇定自若的,说道:“斯年哥哥是习武的良才,更是李氏薄刃刀用得最好的后辈——这一点,校场上的所有士兵都可以作证。”
“枕风愿请斯年哥哥去府上小住,作枕风的武学老师;更为雏鹰提栖木,成就一位来日鲲鹏。”
“……”
两名大人都愣在原地,虽然贵为家主,但想必从来未遇到如林昆这般坦诚、单刀直入的情况。
半晌,林桓先笑了起来,他像是拿自己这个鬼点子甚多的儿子没有办法一样,笑叹了口气,同李长尧歉然道:
“那么,我也没有办法了……只能问一声,长尧兄,是否愿意割爱呢?”
李长尧先是怔愣,但随即又慢慢反应过来——
斯茂没有入得林昆的青眼自是遗憾得无以复加,但李斯年同样是李府的人,倘若他误打误撞,能够与林昆交好,怎么样也是有利无害。
“这……”
狡黠圆滑的男人只停顿了一秒,然后立刻笑了起来,说道:“当然是万分愿意!斯年——”
他此时的语气又亲热起来,恍若任何一个慈爱的父亲唤爱子的名字时一样:
“父亲与林伯父亦是童年好友,你此去林府,要处处照顾好枕风小公子,如待亲弟弟一般关怀照料,切不可疏忽大意!”
李斯年迟疑了一瞬,未想到今天林昆叫他过来竟是这样的一番发展。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林昆就已经牵住了他的手,仰首看着这个比自己略高的少年,微微笑道:
“好,从今日起,斯年哥哥就与我的亲生兄长一样,无论是府中用度,还是在外受礼——”
“若有人苛待斯年哥哥,就如苛待我林昆;有人欺辱斯年哥哥,就等着被我一起找上门算账!”
“……”
李氏家主和林氏家主四目相对,片刻过后,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在这笑声中,李斯年注视着这玲珑心窍,聪慧得恍若瓷娃娃一般的小童:
人生第一次,心里涌上股奇特的感受。好像一定想要守护住什么,一定……要报偿什么。
在所有人都忽略他、踩踏他的黑夜,突然有一个人向他伸出了手。
他以为他不会感到委屈,早已习惯了遭遇欺辱,对任何事都认命了。不会感到不高兴,也不会想和别人争。
但突然有这么一个人为低微卑下的自己付出时间和精力,给他出气,他……
李斯年看着林昆,在心中无声想。
我一定会永远守护你。就像最虔诚的神徒守护着明月。
明月心 04
御史台外竹林青葱,郁郁的花中君子随着风而微微晃动,发出“沙沙”的婆娑声。
炎热的夏日已经被完全隔绝在了竹林外,在这幽寂的林子深处,只有朗朗的读书声和激烈的辩驳声。
士子们笔直的脊梁,共同撑起这盛泱的未来。
距林昆和李斯年成为青梅竹马、李斯年搬进林府,已是十年后。
“林师兄,早呀。”
一路上,从进君子林到书院门口,不少士子都同林昆打着招呼。
林昆的唇角微微翘着,虽然不善言辞,但也淡笑着点首示意。
琳琅书院——与御史台毗邻而居的著名书院,恐怕整个星野之都都无人不晓。
因为它是所有文人士子最可望不可即的地方,更是历代御史进入御史台之前的历练摇篮。
可以说,当你进入了琳琅书院,就已经半只脚跨进了盛泱的御史台。
这一点,尤可以从御史台大夫同时兼任着书院院长看出。
“你这废物东西,若再有下次,将你的腿也打折!!”
然而,渐渐靠近御史台的时候,林昆却从书房的窗户内听到阵阵叱骂的声音。
那是一个略显沧桑的老者声音,夹杂其中的,还有“叮咚”的拐棍杵地声响——
“倘若你有一分良心,就不会做出这等丢人现眼之事!”
走入了书房内院,林昆步伐微微顿了一顿。
里头老者的斥责还在继续着,拐棍急促地杵地之后,又传来了木棍打在躯体上的那种闷响。
但奇异的,在书房内受责罚的那一方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是无声地犟着,好似绝不认错,又好似恃宠而骄冷然漠视。
这情形林昆很熟悉,是他的老师御使大夫,与老师的幺子。
老御史大夫过完年,已经年逾七十。
但因御史台近年来一直后继无人,只靠老御史一人在苦苦支撑着,才至今没有告老。
忠正清廉的一颗心,守在浑浊摇摇欲坠的朝堂上,才护得最后一方净土。
可是,十分令人遗憾是,老御史的独子却十分不成器。
因为老年得子,御史夫人对儿子极其溺爱,养得无法无天,成天做出些混账至极的事。
令老御史每每提起这个儿子,都备敢颜面扫地,俯仰存愧。
林昆自拜入院长门下,遇到这种事没有七次也有五回。
他如往常一般,默默在门外,只静静等待。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老御史严词厉斥、棍棒齐上,这才终究因为体力难撑,停歇下来。
“滚出去!”
林昆微微侧身,接着,便是一个凌乱穿着青衣,满头大汗的青年低头匆匆走出来。
林昆看着他的背影,分明方才不过二十的年纪,却好像已经年过三十。
有一种长久纵欲的臃肿。
“枕风。”
老御史看到门外的林昆,低低地叹了口气,仍有些喘息地说道:“进来吧。”
林昆慢慢走入,行了一礼:
“老师。”
“家门不幸。”
老御史苦笑:“让你笑话了。”
林昆抿着唇,微微摇头:
“没有。”
“哎,老夫磊落一生,没想到生出这么个东西。”
老御史失落喟叹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虽从未想过要一个如何荣耀门楣的争气儿子,却也不想为盛泱弄出这么个有害无益的杂碎。愧对列祖列宗啊。”
林昆对师长的家事从不置喙,而今也只是默然听着,不插嘴一句。
“早知是这样一个孽子……不生也罢!”
看见林昆手上抱着的案卷,老御史长吸一口气,重新收拾好心情,说道:“算了,不说这些。来,你今天找我,是所为何事?”
“是因神女河上游修堤坝一事。”
林昆答。
盛泱常闹水患,尤其是因为星野之都西侧地势较低,每到夏季,常常涨潮。
郊外的神女河两岸居民,几乎是求佛拜神地请求当年不要闹洪灾才好。
经反复争取,朝廷终于答应在神女河上游建下一个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