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248)
白衣人低低喃语:“盛泱……本就不是这样的么?叫忠心效力之人孤苦而死,投机取巧者官运通达……哈。我早该知道的,竟还抱有什么样的期望呢?”
他说着,便欲转身而去,似乎觉得之前想要问沉宴的话,也没有必要说出口了。
“等等!”
然而,就在西淮将要离开之际,沉宴却猛然叫住了他。
“你……你有办法?”
长久为君的直觉让他察觉出门外之人的不凡,沉宴试探着开口,斟酌道:“你来找我,是来进谏的,是么?你与他们之前来的人……不一样。”
“进谏。”
然而西淮笑了。他像觉得这个两个字很有趣一般,在舌尖品读着,问询道:“陛下,你哪儿来的自信,觉得我会向你进谏呢?”
于沉宴惊讶的目光中,西淮接着说道:“这天下,并非每个人都想要为你人臣的。我不求官达富贵,也不求显赫声名,你能诱以驱使我的东西,我一样也不稀罕。我今日到这里来,只是想看一看你值不值得我帮助而已。”
“……”
沉宴活了二十余年,大抵还是第一回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但是他竟只是静默了一下,然后便平静若秋潭一般接着问道:“好,朕接受。你说一说你想怎样判断朕是否值得帮助罢。”
“七个问题。”
西淮道:“很简单,只问陛下七个问题。回答完后,我自然会决定陛下是否值得我倾力相助。”
“可以。”
沉宴答:“你说罢。”
“一问,天下何物。”
西淮缓缓启口。
其实,在来到惊华宫之前,西淮心中早已有了对所有问题的回答。
在林昆问出那一句“读书为寻封侯否”时,就已经轻易将西淮心中所有防线攻破。
那一刻,西淮真的很钦佩他,想,他是配上与自己并称“南有叶家北有林”的人。
天下何物?
——天下不是君王权柄,也不是万里疆土。而是千万苍生黎明的性命。
它不是一样可以被争夺来抢夺去的东西,能够被舍去,亦或者可以用来证明自己的王权。
如果你走出宫门,就会看到街头卖白玉兰花的阿婆,追着风筝飞花而去的孩童,还有恣睢奔命、守着摊贩度日的疲惫中年人。
他们都是这天下的一部分。
天下从来不是冷冰冰的一个权柄,一个王座,或是辉煌广阔的一张地图图纸。而是活生生的、在这个世上喜怒哀乐度过一生的人。
他们很多很多,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度过着自己的一生。但是偏有人总忘记他们也是有温热体温的,只当做一个数字,计算着其中能取得的价值和能换出几斤几两的筹码,不关心也不过问。
第二问,读书可为封侯。
在这世上,转生为人是最值得庆幸的事情之一。因为你能够思考,自己这一生将为何而活。
读书不为封侯,不为货与帝王家,只为明智。知晓自己将清醒而温和地度过这一世。
爱世人,爱孤苦而多难的生命,为官不是为了求权势滔天,而是这苍生太苦,总需有人帮扶。
林昆早已知道这一切的答案,所以他明知生不逢时,却依然忠良度过这一世。
西淮分明知晓他信中询问的目的,却依然只能给出相同的回答。
只不过,在最后一句“生不逢时,何以自处”出口时,他换成了:
“云华七年,栖灵峰以西北,是否发生蝗灾,饿殍两万余人?”
“……”
沉宴怔愣了片刻。
西淮的声音轻轻的,接着问道:“云华九年,是否洪灾难治,赤霞河上游溺亡七千余人?”
“……”
“这……”
沉宴沉默了数秒,而后迟疑道:“朕不知道。这些细微末节的小事,时间太久,朕都不记得了。”
“哈。”
西淮低声笑了:“‘细微末节的小事’。”
他闭上眼,轻轻重复沉宴的话,脸上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讥讽的笑意:“那么陛下可知道,当初我父亲,就是因为这细微末节的小事,被远谪沧澜,举家流放……?!”
“……”
“对你们帝王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足以将别人的一生都改变。”
西淮寒声说:“可你们却连记得,都不曾记得。”
沉宴:“……”
“是。”
许久后,空荡荡的寂静宫殿中传来声音,沉宴低哑说道:“云华七年,栖灵峰以西北,曾发生蝗灾。饿殍两万余人。”
他闭了闭眼,声线压抑:“云华九年,赤霞河上游溺亡七千余人。洪灾天罚,都确有其事。”
“……”
年轻君王的声音像穿透了时光,向另一个蒙冤离世的魂灵忏悔——那是青年时的叶清明。
他站在遥远的沧澜,身下是万册史书,曾经因为坚守圣贤初心而遭受的磨难和艰屈都在这一刻化为泡影。他微微笑着看向沉宴,沉宴说:“这一回,是我等帝王家错了。”
迟到了七年的歉意,终于在这一刻抵达。
西淮怔怔听着这几个字,很久过后,他唇角动了动,而后爆发出一阵极其疯狂的大笑。
“是你们帝王家错了……”
西淮眼角有泪珠淌落:“好,好,好!——爹亲,你终于……等到这句话了啊。”
多少年的冤屈愤恨,埋在心中难以意平的旧事,终于在这一刻尽数吐出。
西淮未再发一言,只大笑着出门而去——俯仰天地,心中再无愧事。如此而已。
街道上菜篓倾翻,人马惊乱。就像一群无头的苍蝇,在东闯西撞地寻找着出路。
却尽是徒劳。
燕启人,已经从外面将星野之都围住了。
李斯年看着这兵荒马乱的情形,跟在西淮身后,皱了皱眉头,问道:
“怎么,还要去哪里么?”
他是指现下时局不稳,西淮倘若还有什么事要办,总不安全。他可以再行一些举手之劳。
然而西淮独自站在街头,摇了摇头:“不必了。剩下的,都是些杂事……待我处理完了,自会完成林御史的交代。”
李斯年略微沉默了片刻,问:“有什么能让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若可以,请将羽林军的禁牌借给我一枚罢。”
西淮答:“接下来的事,我自己做就已经足够。”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李斯年将腰间象征御殿大都统的令牌解下递给了西淮,只郑重叮嘱:
“局势就要大乱,万事小心。”
“好。”
西淮答。他牵着马匹,一身白衣清瘦至极,在这乱世之中,总让人想到命途漂泊的转蓬。
李斯年神情复杂,注视着西淮,望着他转身,一步步走远,直到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耳边一片嘈杂,曾经走过无数遍的街头都逐渐变得陌生。
西淮途径布庄的时候,忽然想到,当初刚到镇国公府的时候,银止川也曾带他出来一起添置新衣。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们尚且初识,像两头互相试探的兽,无意间被银止川发现他的隐秘,更是叫西淮困窘难堪到极致。
还有之后一同赴过的望亭宴……而今再想来,都恍若隔世。
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似的。
西淮无意识地乱走,不知不觉间,却竟然又走到了镇国公府所在的那条街道。
西淮发现这一点的时候,相当自嘲地笑了。
他看着那个熟悉但再也回不去的府邸,想银止川就在离这里不到数米的地方,仅隔着一扇门的距离。
但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曾经回来过。
西淮深吸了一口气,停驻很久,而后终于缓缓迈步,没有停留地朝街道的尽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