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165)
“你不敢?”
沉宴反问:“你还有什么不敢?”
大殿上,人人噤声。
其实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沉宴如此暴怒,只是因为那蝶梦玉上有“观星阁”三个字而已。
若是把这三个字抹去,和楚渊无关,而只有御史台和镇国公府的话,沉宴的怒气能少一半。
“铛。”
轻轻的一声,祭祀场上,百官噤言的安寂中,只有一人举步而出。
银止川慢悠悠晃出列,走到殿堂中央,捡起那块被沉宴摔下台阶的蝶梦玉。
经过烈火的反复烧炼,蝶梦玉表面的一层泥壳已经完全退去了。
少年将军的手指轻轻拂过那蝶梦玉,确实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几个字:
镇国公府。
再不远处,火盆里仍然烧着的,是写着观星阁,和御史台的两块。
蝶梦玉材质特殊,从挖出来到用于礼祭,有一层厚厚的泥壳保护,一般不易动手脚。这才用于占卜。但是难以动手脚,不代表不能。
“陛下。”
银止川沉吟了片刻,说道:“既然是牵扯到国之大事,占卜一次显然不够。那麼不如这样,今日是八月初六,以往的国祭仪典都在十月中旬,不如等介时礼法具全,万事俱备,再占一次,也算核实,如何?”
看现下的情况而言,沉宴是万不会接受楚渊也是亡国三星这一说法的。
至于是不是钦天监捣鬼,银止川也觉得非常怀疑。
除了觉得他和西淮一定是命中注定、天生姻缘,银止川也一概不相信星宿宿命这一说。
那麼最好的办法看来,也只有“拖”了。
沉宴阴郁的目光在场上所有人面孔上扫过:“很好。”
他点点头:“你们办事办得很好。”
大臣们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他是一语双关,还是单纯地说反话而已。
“——就按此法去做。”
而后便见黄袍拂过,沉宴已经甩袖而去,兀自离席。
这件事的结果最后以折中收场:蝶梦玉上被测出名字的人没有被拖出去斩立决,但是也全部被监禁了起来。
林昆从御史台暂时革职,银止川需留在镇国公府中,不得随意出城。
莫必欢一党既暗喜于老天怎么突然开眼,弄出这样的好事把楚渊给占进杀破狼三星里了——这样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当初一直假称自己看不到会毁灭盛泱的人;
另一方面,莫党们也有些忧愁。如此明目张胆地拖楚渊下水,恐怕会激起沉宴的极大怒意,总感觉不太对。似乎在给别人背锅似的……
银止川一路吊儿郎当回了府,他倒是不太在乎这种占卜之事,只简单交代管家近来无事不要出门,就没提起其他的事。
“七公子。”
管家却欲言又止,吞吐说:“……姬那位少侠回来了。”
银止川一顿,登时说:“带我去看他。”
姬无恨由于身份原因,每次和银止川见面都在隐晦避人的暗房。
实在是他那位弟弟找他找得太紧,而姬无恨又一点也不愿意见人家,所以才弄得银止川也跟着偷偷摸摸了起来。
“少侠,你这一去可真是杳无音信啊。”
一进门,银止川就如此说。
他模样含笑,似有调侃谑然之意,但是手上倒是提着好酒“桑梓归”,一点没忘记这人每回来都雷打不动的习惯。
“铛——”,银止川将酒坛搁到案上,笑嘻嘻说:
“我还当你被姬祸那小子逮到了,准备什么时候去镜楼门口替你收尸呢。”
姬无恨满脸都是无奈之意:“止川。”
他们上次分离,还是银止川在祠堂内醉酒,府里来了刺客那回。
那时候银止川还因为和西淮贴的太紧,某个部位过于身不由己而尴尬,而今他和西淮床单都不知道滚破几次了。
但当时姬无恨说替他查府邸刺客一事,现今归来,想必就一定是有了进展。
不过几月分别,这位落拓的侠客却比上次见面似乎又要沧桑了许多。
“怎么样?”
银止川两腿彼此交叠着,先分毫不见外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问道:“查出那刺客的底细了?”
姬无恨略微颔首,也不知道是感慨还是无奈,叹息了一声,对银止川说:“止川,我时常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
“对你感兴趣的人分布之广,还真可谓遍布整个中陆。”
银止川哈哈大笑,说道:
“讲来听听?”
查刺客这桩事,还需要从姬无恨离开银府的那一刻起。
他起初以为,会来银府刺探的,也许是和燕启人有关。所以一路北上。但是走了许久,及至快进入燕启王都的时候,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那群整天披着狼皮走来走去,生活在冰天雪地中的人,与盛泱人长相有很大的差异,如果曾经去过星野之都,沿路必然会留下痕迹。当姬无恨怎么找也找不到的时候,他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跑错了方向。
于是这个四处浪迹的游侠儿就干脆停下来,找了一户客栈住着,一边复盘,一边收集天南海北的消息。
十分巧合,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说了一件事,那就是隔壁镇上的一户乡坤暴毙了。
还是被人砸碎头颅而死。
“我想到了你背上的伤。”
姬无恨说:“那人头颅被砸碎时,只流了一地浆血,周遭家具摆设却全好好的。这不符合常理,是么?——要砸碎一个人的头颅,起码要用数公斤以上的重物,抡出去后还不一定能收的住力。周围的地家具不可能不遭受破坏,这个刺客却做到了。”
“唔。”
银止川沉吟了一声,确实也想到了那晚在一瞬间向他袭来,而后又眨眼消失不见的链锤。
“于是我就顺着这个方向往下查。”
姬无恨道:“你猜我发现什么?……他们是上京人!”
上京的刺客天下有名,别国的钱财流动主要靠种地和粮食作物;他们不同,他们却是用鲜血和杀戮换薪酬。
据说,在上京有一半以上的男人是不耕作的,都靠游走在中陆为人做刺客谋生。
“从前很少有人了解上京的刺客。”
姬无恨说:“只知道他们神秘,来自那个沙漠深处,出手又狠又毒,一旦被俘虏就即刻自尽,化成一摊血水。从不留下丝毫把柄。但是我这次跟了他们一路,竟然发现他们是有破绽的。”
暗室中,姬无恨压低了声,烛火在他收音的那一瞬间闪了一下,好似气压也无形地低沉了,银止川眼皮也微微一跳。
静默等待着姬无恨接下来的话。
“……他们,都是残缺之人。”
姬无恨轻轻吁了口气,低哑说:“有些是没有腿,有些是没有胳膊。有些四肢都消失了……我不知道是先天还是出生后的人为造成,只发现他们但凡是三十岁以后的男子,大多都是残缺的。所以才装上各种机括,充当肢体,既能杀人,又能生活。”
只有这样,每日都在日常生活中适应磨炼,才能真正将那般万钧之重的武器用得如鱼得水,好似自己的手脚一样自然。
花辞树啊花辞树。
银止川在心中想,从前只听说这个上京领主有着惊胜天人的机括天赋,倒是没想到,他能真的将机括装到人身上去。
“很惊人是么?”
姬无恨微笑说:“莫急——更惊人的还在后面。”
姬无恨真不愧是中陆头号情报贩子,前任盛泱军机处镜楼的主人,要不然探听上京到这个境地,换做别人也许早就去无间报道了。
他这辈子去过刀山血海都能全身而退,只有自己的家是万万不敢回。
“上京花辞树。”
姬无恨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地瞧着,问银止川:“中陆对他的信息了解多少?”
“——只知他少年残疾,终日以轮椅为伴,是个比姑娘家还要秀气清隽的公子,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