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199)
一眨眼竟然这么久过去了,他却好像还和银止川刚刚相处不久的样子。
从赴云楼他把他带回来,望亭宴,刺客暗袭,秋水阁的照月……他们竟然不知不觉一起做过这么多事,丰富到让西淮觉得,他的余生都可以靠回忆这些点滴来记住甘甜的滋味了。
他忍不住弯起唇角,笑了一下。
“笑什么呢?”
银止川的手和西淮牵在一处。发觉到西淮的小动作,他握着西淮的手晃了晃,戏谑问道:“想的这么高兴。”
“你。”
西淮也不看他,只依然带着笑,慢慢说。
“嗯?”
银止川挑眉:“我?”
“是啊。”
西淮说:“想起你上次从这里经过,正是河灯盏。你拿了一只虎头鞋站在人群里朝我笑。然后又买了窝丝糖给我。”
这都是毫不起眼的小事情,但是没有想到西淮记得这么清楚。
那个时候他分明还是恨着银止川的,但是却把和银止川在一起时候的每一分一秒,都这样深刻地刻在脑子里。
隔了这么久想来,也仿佛历历在目。
身体的反应……往往比大脑更加诚实啊。
“那晚的窝丝糖很好吃。”
想了想,西淮补充说。
他想起来那个时候好像还没有告诉银止川。
因为他沉浸在仇恨里,总是摆出一幅冷漠的样子,不肯叫自己被银止川打动。好像分毫被他的举动取悦,都是对亡故亲人的背叛,叫人在每一个浓郁漫长的夜里辗转反侧,遭受良心的谴责。
“下次再买你吃。”
银止川握着西淮的手又牵紧了些,微笑着道:“等过些时日……这些商铺都复业了就买。……现在星野之都,还太萧索。”
西淮低着头,默默地没说话。
月光照在他们的前路上,映着覆有青苔的石板路。
大概是因为在晚上,那些青苔和石板都受了露水的潮,看上去湿湿的。
远远瞧着,好像在地面上铺了一层泠泠的水银。
西淮在心里想,现在很萧索,但未来就一定会变好么?
盛泱是什么样子,朝局是什么样子,银止川想必比他更清楚……不提还有蠢隐于暗处蠢蠢欲动、最大的变数上京。
他……大概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吃到这神女河岸边的一颗窝丝糖了吧?
“银止川,我是心悦你的。”
两个人心事重重地走着,想了许久,西淮还是忍不住又一次说道:
“……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怀疑这一点。”
他突然站在原地,停下脚步,拉住银止川的手这么说。
西淮的语气很轻,像两片冰玉薄薄相撞的嗓音。唯独语气坚定,郑重而认真,害怕银止川来日会遗忘一样,叮嘱着他。
银止川不明所以,回过身来偏头看白袍少年。
“怎么了……?突然说起这个。”
“答应我。”
西淮又重复了一遍,只道:“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要怀疑我是不是心爱你的。”
银止川无奈地笑了起来,大概不能理解。但仍然愿意安慰他,说:“知道了,知道了。”
“我都答应多少次了,究竟有什么这样放不下的。”
西淮抿紧唇,眼睛里映着漫天碎而璀璨的星光。
银止川摸了摸西淮的脸,想逗这满腹心事的少年开心一下。
于是他从袖口摸出样东西,捏在手心中,手心朝下地递到西淮面前。
“猜猜里面是什么。”
“什么?”
西淮一怔,对银止川这突如其来的把戏摸不着头脑。
“是我对你的心意。”
银止川轻声说。
他翻转了手腕,手心朝上地慢慢松开——
是一颗玲珑剔透的雪色小骰,没有点乱七八糟的颜色,只以透明的点数表示数字。
而在小骰的中间,镂空安置着一枚红豆。
一点朱红的豆子,算是这颗小骰中唯一的颜色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银止川嘻嘻笑道:“知不知啊,逐颜?”
“……”
西淮默然看着这躺在银止川手心的骰子,看了许久,倏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
起初是低低的轻笑,慢慢声音变大了,飘荡在前后无人的荒野里。
银止川诧然地看着他,印象里他还是头一次见西淮笑得这么厉害。
“怎么——”
然而他一句话还未说出口,西淮突然就踮起脚,搂住银止川的脖颈抱紧了他。
他慢慢地、笨拙地吻住银止川,银止川睁大眼怔在原地。
许久,那颗点着相思豆的骰子掉落地上,银止川回抱了西淮。
他抚摸着他的脊背,缓缓捧起他的脸。更加深地吻他。
星空下,旷野中,没有来处也不知所归的风。
他们拥抱亲吻着彼此,越来越用力,好像要一直借此把对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以此来对抗漫长残忍的世事,以此来做到再不分离。
其实绮罗年少,本也如此。
如果没有沧澜城破,没有十多年前的京城贬谪。
他们一个是镇国公府的幺将军,一个是叶家才情倾世的小公子。
一个玉树琳琅,一个风姿迢迢。
只需惊鸿一面,就胜却人间无数。
慢慢的,银止川感觉到有咸涩的水渍流进自己的嘴里,冰凉发苦。
他睁开眼,见西淮眼睫浓密稠蜷,漆黑如鸦羽,却簌簌轻颤着。
一大颗一大颗的泪珠从他的眼睛里滚下来,滑到腮边。
“怎么了?”
银止川吓了一跳。他记忆里还是第一次见西淮落泪。哪怕遇到什么样的恶劣境遇,这个人过去也总是淡漠平静的。
他慌忙去擦白衣人的脸颊,心疼地道歉:“我弄疼你了?”
“哎,对不起,你要不咬回来吧……喏,我给你咬,绝不收手。”
西淮看着伸到面前的小臂,低低地一笑。
“我是在怀念。”
他轻声说。
少年的眼睛扫过漫天寂寞的星辰,和眼前人俊傥明朗的脸。
因为我知道未来注定分离,所以当你还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怀念,这注定失去的一切。
……
西淮约了候尚第二天再赌第二局。
但是实际上,他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又同银止川出发,直接去了候尚的家中。
候尚是守墓人,家安在城郊外的一处荒地。隔不到一公里,就是陵墓垒垒的坟地。
“昨日约他再赌,不过是托词。”
一面走,西淮一面说。
“候尚是守墓人,但是却在赌场出手阔绰。”
西淮复述着银止川派出去的奴仆回报的讯息,反问:“他哪儿来的钱?”
银止川正在给西淮理腰带,听西淮说话听得心不在焉。
——方才出门的时候太急,西淮腰带系得马马虎虎。只囫囵盘了一下了事。
银止川看不过眼,觉得这样出众清秀的少年郎,怎么能有扭成一股麻花的腰带,一路上就都拉着他要重理。
“是啊,他哪儿来的钱?”
此时听到西淮的话,也附和得毫无建树:“肯定是别有关窍!”
西淮:“……”
西淮对腰带并不在乎,但是在乎银止川好好听他说话。
当即不高兴地往前挣了几步,不让银止川碰他了,说:“有关窍是有关窍,但是关窍在哪里?”
银止川心说我怎么知道,视线仍一个劲儿落在西淮身侧不住轻轻漂浮的衣巾上。
“别人赚钱,大抵不过劳作、倒腾买卖,这么几个途径。”
西淮说道:“但是有一点,候尚与旁人不太一样——他是和死人打交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