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151)
“七岁?”
林昆闻言一怔,接着便是不可置信:“七岁的孩子?那怎么会被选为河神的新娘!?”
根据传说风俗里,被选为河神新娘的女孩儿都是极漂亮机敏的,要叫河神满意才行。
否则惹得河神发怒,将引起更严重的后果。
……这样一个七岁的女孩儿,显然不符合被选为新娘的条件。
“但是七岁,也不至于尿床啊。”
思忖间,银止川却注意到另一个问题,疑惑问道:“寻常的小孩不是约莫五岁就知道哭了吗?怎么会到七岁还尿床。”
女人登时更局促了:
“囡囡……囡囡是个痴儿。”
“……”
林昆:“……”
“不瞒大人,她至今还不会走路。”
女人低着头,一双长满茧子的手在裙布上反复地搓着:“吃喝拉撒全在床上,一刻离了人,就是尿一裤子。我原想去城南的洗衣坊做些工,补贴家用,也走不开。这样一个孩子……邻里都说麻烦,但是想着她下月二十就要死了……我还是还是……”
农妇的声音略微发哑起来,她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钦天监的人是怎么将她选上的。”
半晌,林昆喃喃问:“这女孩显然不到做新娘的年纪,也不符合做新娘的标准。钦天监的那帮人,究竟在做什么?”
银止川露出一个林大人你真是比我更“何不食肉糜”的神色,转向农妇:
“那你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钦天监的那帮人,怎么会想着和你过不去的。”
女人默了默,似乎觉得有点难以启齿。半晌,才轻声说:
“我……我是个暗娼。”
“……”
银止川:“……”
从坐在他们对面起,农妇就显出一种非常坐立不安的神色,起初银止川以为那是她对提及自己女儿时的羞耻。
但是后来才明白,一个母亲是永远不会以女儿为耻的,无论如何她是什么样。
她羞耻的只是自己。
三人中,只有西淮的神色较为平静,似乎对女人的回答毫不意外——
是的,其实从刚进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女人的衣物虽然简朴,但是收拾得异常干净。甚至茅屋的窗台上还摆着几盆小小的夜来香。
放这种别有寓意的香在窗前,在贫民窝棚是极少见的情况。
挂在门上的那个木牌也是字迹朝外的,以朱红笔书写。实则是暗示屋内无客,可以推门。若有客人前来,则会将木牌反面朝外。如此手法,只有暗娼才会用。
……最重要的是,妇人面对银止川和林昆时,那种下意识的局促,银止川以为是紧张,但其实不是。
那只是一种对陌生男人条件反射的恐惧,忍不住做出自我保护的姿态。
那种心理,大概只有同样经历过类似事情的西淮才能注意到。
水青衣衫的人神情嘲讽地笑了笑,漠然地垂下眼,去玩怀中小猫。
“那你是怎么得罪了钦天监的人?”
银止川又问:“暗娼……要禁也是衙府的事,不至于就要把女儿沉湖谢罪罢?和他们钦天监有什么关系。”
“民妇从前是钦天监监侯大人的下堂妾,跟了监侯大人半年。”
唇微微颤了颤,嗫嚅着,半晌女人才鼓起勇气,说:“只是监侯大人妻妾太多,半年之后小女就被赶了出来。监侯大人只有偶尔,偶尔才会来看……看民妇……”
这下银止川真是震惊了,钦天监的监侯只是朝中的正九品小官,比俗称的芝麻大的七品官还要低两阶。平常连上朝面圣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离殿门很远的地方跪着听。
没想到在民间,却已经这样兴风作浪了。
“那后来呢?”
银止川问:“你既然从前是他的下堂妾,那麼无论如何,总不至于翻脸不认人罢?又怎么会故意把你的女儿写到祭祀名单上?”
“不是他写的……”
农妇说:“是旁人。……都怪我做事不小心,得罪了人。”
她手指在说话时无意识攥紧了,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脸上显出一种悲哀懊悔的神色。
西淮注视着她这种神色,幽寂如深潭的眼底微微一动。
其实从被监侯的家中赶出来之后,只过了两年,女人就已经被那名监侯厌弃了。
从沧澜来的流民不少,其中不乏姿丽殊众者,更何况每次来还得面对这么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屙屎屙尿的都拉在屋里,屋子里都一股异味,监侯大人看着就烦心。
他厌倦了女人,渐渐地也就不再来了。
女人却拖拉着一个他的痴呆女儿,又没有生活来路,只能做起了暗娼。
“他手下的司历很喜欢来找我……”
女人垂目说:“大概是听说我做过他的下堂妾。”
睡上级的女人真是所有下级小官的爱好,尤其是在上级那里受了气的时候。
那名官职比九品监侯还要小的司历常常来找女人,每次来都是心情不佳。
但是无论他怎么态度粗暴,女人总能拿到钱。这么想着,也就忍了。
凑凑合合过了几年,痴呆的女儿渐渐长大了,女人一直在省钱,盼望能治好她的病。
只是有一日,那名司历再来的时候,他快活过了,懒洋洋地躺在床头抽卷烟。
女人还在窗下给他洗袜子,突然朦朦胧胧地听见他不知道什么意味的说:“小棉也长大了啊。”
女人一怔,迅速从窗下站起来,却见男人已经把手搁到了女儿的肩膀上:
“我看看……发育得怎么样?”
他手搭着痴童的衣物,眼看就要往下拨。
女人大叫一声,登时踢翻了木盆冲进来,那男人却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
“你已经老了!”
他说,“总归是个不懂事的娃,痴都痴了,做什么她也不知道嘛!……这就是主簿的女儿?嗳……却是靠老子的银子养大的。”
男人哼唧着:“老子享受享受,也不为过罢?”
第99章 客青衫 49
女人大概就是在那一刻觉得,自己作过的这么多下贱事,终于有一天,还是累及到了女儿身上。
她可以在泥地里打滚,被人踩进最污秽不堪的深渊里,但是这是为了托举起另一个人。
如果连这也做不到,世上的人事就是要将她们一起踏入深渊,永世万劫不复,那麼她会疯掉。
“后来呢?”
林昆忍不住轻声问。
他是太清正质直的人,听到这样的事,唇立刻抿紧了,眉头也紧紧蹙着,显出一种非常紧绷冷郁的神色。
“后来。”
女人低头,局促地反复抠着自己的指甲:“后来……我不知怎么,将窗台上的花盆砸到了他头上。
那之后发生的事女人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无数的拳脚砸到她身上,劈头盖脸的,但是这些她都习惯了。她不能让这些东西也发生在她的宝贝身上。
她一次次拼了命地站起来,护着痴童,直到极致的慌不择路下,她举起了窗台上的一盆夜来香,砸到了司历的头上——
“他死了?”
西淮蹙眉问。
“没有。”
农妇摇头:“他见了血,就停手了……揍了我一通,拿着鞋走了。”
银止川微微冷笑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但是那次之后,女人就得罪了这个钦天监的司历。
他时常过来找麻烦,女人也苦苦哀求过他,却都不管用。
有时候,被绵羊咬了一口的愤怒远比被豺狗咬一口带来的愤怒大得多——
因为他已经习惯了顺从。骤然遭遇反抗,会在心里想,就凭你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