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242)
“人们在一起打猎、繁衍、休憩、抵御外敌。集体生活可以让他们获得更高的生存率……但是同时,人多了,也会产生纷争。内部的纷争容易引起内耗,不利于群体发展。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于是,部落里的人们才决定制定出一套共同遵守的制度,再推选出一个管理者。这位管理者监督制度的执行,减少群体内耗,推动部落更快速的发展。”
小乞儿迷惘地看了他一会儿,似是消化话中的意思,片刻后点了点头。
“但是管理者为了监督部落内制度的执行,花去了大半的时间,不再能够参与劳作。”
银止川接着说:“他是为了部落而服务的。于是,为了保证他基础生活的需求,部落里的每一个人拿出一些自己打猎的所得,酬谢这位管理者。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赋税。”
“原来我们的赋税是用于酬养朝堂中官员的俸禄?”
小孩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惊奇的模样。
“是。”
银止川淡淡说:“所以名门高官,世家子弟,没什么好目中无人的。他们最开始的家室起源,都是百姓将自自己所得捐赠与他们而已。”
“……”
小乞丐大张着口,简直快放下一个鸡蛋了。
“官员俸禄,只是赋税中很小的一部分开支。”
银止川说道:“其余的,都会充进国库,用作其他的用途。例如抵御外来部落的入侵、争夺丰沃土地时建造武器、改善部落内已有的居住环境……这些,都是自国库中支取的花销。也就是平时收取的赋税所得。”
小乞丐:“……”
“所以你明白其中的道理吗?”
银止川问:“一个部落,需要一个管理者来帮他们管理群体,才出现了‘官员’这一身份;为了选取出最能力出众的人来胜任这一职位,才出现了‘春闱考举’;为了酬谢、激励保卫这个部落的勇士,才有人们许以丰厚的特权和尊敬……这一个部落、国家运作的核心,并非是君与官员,而是百姓!”
小乞丐怔怔的,银止川深吸了一口气。
“从来不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而是‘国不可一日无民’。”
银止川低声说。他望着小乞丐,眼里有某种悲伤的意味:“但是,你知道自己如此重要吗?……你不知道,因为他们刻意地抹杀了。他们告诉你,‘皇权天赐,血脉分卑贱’。官员每为你做一桩好事,你便需感恩戴德……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恩典一样。但是实际上呢,这本就是他们分内的事。君与民,从来不是什么存在尊卑的地位。你,以及千千万万普通的盛泱人,才是盛泱的主人……!”
过于颠覆以往观念的说辞,让小乞儿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想起过往在学堂外,偷听到的白山羊胡子的教书先生讲的“天地君亲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感觉下意识想反驳什么,但是又说不出口。
“你是盛泱的贵族吗?”
银止川问他:“你维护盛泱的统治者又能得到什么?相信自己不是蝼蚁……而是人,这样地难么?”
小乞儿:“……”
“不、不是的。”他下意识说:“这不对……你听谁说的,这不对!!我、我……”
“没有人告诉我。”
银止川居高临下、悲凉地看着他:“我从小很厌恶念书,未去过学堂。不知道教书先生是怎样告诉你们的。但是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我……”
“你要去告发我么?”
银止川问他:“说我叛国罪?……哈,但是你恐怕不知道,我的父兄、我的血亲,都是早已背负上这一罪名了。”
“你、你是……”
“我是‘通敌叛国’、遭万人唾骂的镇国公第七子,银止川。”
银止川面无表情说。
小乞儿跌在地上。
黯淡、但曾经辉煌荣光的“镇国公府”的牌匾悬于他头顶之上。
那一刻,银止川觉得很痛快。
他好笑地看着手足无措的小乞丐,觉得心里有种报复性的快感。幸灾乐祸、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种种复杂的情愫混糅地出现在他心头,带来一种无法言喻的酸胀感受。
小乞丐咬了咬牙,腮帮子绷紧地鼓了起来——哪怕那样的动作会牵动他面颊上的伤口,疼痛使他整个五官都抽搐了一下,面孔皱成一团。
但他手依然撑在身后,蹭着地面手足并用地退了几步。
然后挣扎爬起,猛地转身,踉踉跄跄,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银止川看着他的背影,也不说话或挽留,只又饮了一口酒,寥然地坐在屋顶上。
第154章 客青衫 113
寒风萧瑟,曾经宾客不绝的门庭前静可罗雀。
王为良手负在身后,于房内走来走去,脸上少见地显出一种焦急的神色。
“大人,莫大人来了。”
稍时,一名仆从轻扣房门,极低声地禀告。
王为良顿足,门被稍稍推开一条小缝,一名体态丰硕的大员侧身挤了进来。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名同样穿着一品官袍的男子。男人一身紫红的衣裳,脸庞胖白,透出一种常年养尊处优的优渥之态,一看便知是非富即贵之人。
但此时,却不断地拿手巾擦着额头上的汗。
“怎么……”
王为良抬眼看到他,稍微地一愣,随即古怪笑了起来,问道:“……连朱大人也按捺不住,要来登下官的府邸了么?”
“王大人说笑、王大人说笑……”
那名穿紫红官袍的男人满脸谄笑,慌忙凑着近乎:“而今国将危亡,满朝文武无一人可倚靠,下官身家性命,全靠王大人指点迷津……”
王为良振袖冷笑了一声,说道:“朱大人何时需要我指点迷津?燕启的公子舜华每年从朱大人这里拿走多少钱——恐怕燕启的一半军饷,都是从朱大人这里得的吧!”
“像您这样的人,难道还担心他燕启人做了这盛泱的主宰吗?”
朱长忠脸色瞬时大变,慌忙道:
“不敢不敢!”
他紧抓着王为良衣袖,松开后还留下了一张汗渍渍的手指印。大腹便便的官员苦着脸道:“那顾雪都,根本就是个喜怒无测的主儿。谁能知道他心中想着什么?”
“……连自己母妃、父君都能亲手弑去,难不成别人还能指望他受礼后记得恩情,来日手下留情一回?……”
屋内三名曾经同朝为官的大员脸色各异,不发一言。
所有人心中都怀着各自的心思,暗中揣摩对方的筹码和底牌。
“好了……情形至此,就不要互相怨怼了。”
稍时,御史台的莫必欢启口,算是为王为良与朱长忠之间做了一些转圜。
朱长忠是朱世丰的父亲,比起只会为非作歹的儿子,他显得更圆滑、有盘算得多。
听闻王为良在朝中颇有威望,虽然从前未有过深交,但也巴着熟知的莫必欢,让他将自己一道带过来引荐了。
御史台、钦天监、王为良,本是一丘之貉,但因为钦天监的衰落,这次密会,王为良已经将钦天监的太史踢出了棋局外。
“当日机缘巧合,下官与公子舜华曾有一面之缘。”
斟酌着开口,朱长忠小心地觑了一眼王为良的脸色:“本也没想着有什么深交,只是那公子舜华强逼利诱……下官……咳,才微薄地出了些力。”
朱长忠长袖善舞,以自己富可敌国的家世与多个诸侯国暗有往来,早已不是什么隐秘的事。
王为良也根本不在乎这个人是不是像他同自己形容的那样没有退路,他关心的,其实只是这个人能为自己带来什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