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268)
从抓捕入狱,到现在说什么也有三四天的时间,可韩公子显然在牢房里也依然风头不减,脾气甚大地摆着公子架子。
“这是什么猪狗不吃的东西,也敢拿来喂小爷,小爷要扒了你们的皮!!”
林昆走到那间单间隔房前,看着里面狼狈不堪的富贵公子,眼底沉寂得平静无波。
“林昆?”
原本躺在稻草榻上跷二郎腿的纨绔察觉到动静,猛地坐起。
他慌里慌张摸爬到林昆跟前,面上尽是喜色:
“是你?是不是我爹叫你来救我出去的?我就知道!听闻主审此案的是你兄长,这可不是‘自家人’吗!如何能叫我出事?快快快,叫他们给我解锁,这几天可真是憋死小爷了……”
然而林昆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
面对韩良御喜滋滋将带着镣铐的手伸到跟前,也只微微垂眼,并不动作什么。
“喂……”
韩良御注视着他的反应,眼睛里逐渐变得迷惑:“你——”
“老师说——”
林昆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起什么波澜地说道:“他救不了你……他心里爱你。但是,‘倘若有来世,好好为人,偿还今世的债罢’。”
“……”
韩良御呆住了。
他仿佛不可置信,接着眼里出现的便是惊恐惧意:“不……不是吧……”
无法无天了数十年的纨绔仿佛第一次知道了害怕,颤声道:“我爹他……他怎么能不管我?我……我可是犯了杀人之过啊……我会被砍头的……我会被砍头的!!”
林昆悲凉地看着他:
“你在做下那般错事的时候,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吗?”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富贵公子竭声嘶喊着:“她……是她先说要去告诉我爹,要去告诉你……我才不小心、失手捂死了她!!”
林昆倏然一震。
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他。
纨绔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般口不择言地疯说着:
“你要相信我啊,枕风,你知道我的,我并非什么大恶之人!!是真的,若不是那天她威胁我要去御史台告状,还说出了我爹的名姓,我如何会失手杀死了她?……”
木隔栏里的囚徒已经带上了哭腔,从方才的不可一世到为了活命丑态尽出,只需要半刻钟的时间:
“我是爱小弦的……我是真的爱她!!我不能死啊,枕风……我求求你救救我,我才三十岁,我还不想死啊……”
从隔栏里伸出的手抓不到林昆深青色的衣袖,便软软地滑到了下去。韩良御蹲在地上,涕泗横流,像一滩烂肉那般流着泪:
“我自进来,他们便都欺辱我,将那样简陋的饭菜予我吃,那样冷硬的床板予我睡……他们都作践我啊!!枕风——”
然而比起崩溃的韩良御,心中震荡难以平静的更是林昆。
他万万没有想到,韩良御杀人的原因,竟然只是因为被小弦说出了御使大夫的名号和住所位置。
那么……
那么告诉小弦的自己,岂非意同帮凶?……
隐在藏青色官袍中的手指在轻轻发颤,林昆的脸色唰的白了。
像站不住那般,林昆缓缓踉跄着后退一步,扶着栅栏。
“我若死了,我韩家便是绝后——”
韩良御仍在哭:“更何况是为一个贫贱船女而死,我祖母祖父倘若知道了,必定心疼我至死,觉得我冤枉受死——!!”
“你冤枉……”
林昆缓缓回过神来,哑声低低问道:“可是有谁觉得那船女冤枉呢?……她方才十四岁,遇见你,是无妄之灾!!”
“不,不……”
然而韩良御惊然坐起,仿佛早已想好解决之法那般说道:“我可以弥补她,我可以弥补她!!”
眼见着韩良御如同一只濒死挣扎的猪那般激动颤抖,林昆缓缓蹙起眉,问道:
“你能如何补偿她?”
“我让她入我们家祖坟!!”
韩良御说道。
因为过于用力,青衣男子的眼珠都微微凸出。显得可怖而疯狂。
“我娶她,我给她名分!!……冥婚亦可,三年之内,我绝不娶妾!!”
韩良御说着,还自以为绝顶聪明地于白肥的脸上露出一个笑:
“我早说了我喜欢她,我是真的可以娶她!!枕风,你快救救我,我允诺叫那贱民入我韩家祖坟!!——”
“……”
林昆看着面前这仿佛还做了天大的牺牲似的恩师独子,沉默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哎,林昆,林昆!!”
不知道为什么的,韩良御看着林昆转身离去,急忙焦急地在他身后大叫。
但是,无论他再如何声嘶力竭地大吼,林昆都再没有回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错,也永远不会意识到了。
最后地牢的门关上时,林昆看见外头明晃晃的白色日光洒下来。
落在他的眼睫上。
他抬手遮了遮,而后闭上眼——
脑海中最后浮现的,是那夜在堤坝边,水面波光粼粼。
稚嫩的清丽小船女仰面朝他一笑。
第165章 明月心 06(续)
喧嚣热闹的君子楼中。
这是星野之都方圆十里内最高的楼,勾檐翘角不说,晶莹剔透的琉璃之瓦如同不要钱一般往上堆砌着——
倘若哪家达官贵人宴请宾客,选在此地,是再气派阔气不过。
此时,二楼的雅阁中。
“来,赵尚书,切莫客气,喝,喝!!”
“秦大人,也勿要多礼,一切随意哪。”
数十名身段妖娆的舞姬于房间中央踏鼓起歌,靡靡之音贯彻耳侧,宾客们交杯换盏。
袅娜的女子身段外,还有那隐于羽毛折扇后的一张张娇丽可人的脸庞。
一众宾客都容光焕发,满面春风,好似同时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叫他们把酒共欢于此地。
安王爷、礼部尚书、巨贾晋商,秦姓的世爵……以及朝中一片大员,几乎盛泱朝堂上的半边文武百官,都集聚在了此地。
“要我说,这就是他韩尚自作自受,遭了报应!!”
一名穿着从三品官袍的大员说道,言辞之中尽是受欺良久的愤懑,和正义终于得到伸张的喜悦:“这下好了吧?——独子,独子!!就这么要给一个贱民偿命了,可不是苍天开眼,叫他韩尚尝尝因果轮回的滋味!!”
“欸,”另一人却开口,那人微微眯着眼,很是惬意的模样,不甚认可道:“也不一定。”
“——我听闻,此案的主审官,不是他的得意门生林昆的兄长吗?……倒也有可能网开一面,判个罚银什么的。”
“可林家人不是最号称清正廉明,绝不出徇私枉法之徒么?”
礼部尚书面上含笑,他腆着一个大肚子,爱意地抚摸身侧一名妖娆歌姬,半是不经意半是有心地说道:“倘若林栩做出这等事,可怎么对得起林家‘绝私欲,慕先贤,俯仰天地问心无愧’的家训哪?”
“若是林栩这小子徇私,我们便去陛下面前参他一本!”
秦语卿说:“也叫他们尝尝从前用来摆治我们的那法子的苦头!”
“此事,不管他叛斩;还是不叛斩,都是对我们有利无害。”
起先的那名从三品大员大员分析道:“倘若判斩,则叫韩尚那老匹夫尝尝暮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倘若不叛斩,则是给了我们一个天大的告倒林家和韩尚的良机——无论怎么选,都是叫他们左右为难的抉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