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227)
可是令人意外的是,就在这样短的一段时间里,还是发生了变故。
西淮原先被安置在床上,只安静地独自躺着,没太多人看护。
仆从们为了避免他再抓伤自己,甚至用了软绳,将少年手脚都紧紧束缚在床柱四角。
但比起前几个时辰的逃跑折腾,白衣人此时奇异的变得“乖顺”得多。无论旁人怎么摆弄他,西淮都只半睁着眼,眼睫低垂,很轻地微颤。只有喘息急促得恍若濒死。
……但倘若仔细一点看,会发现他的瞳孔那个时候也开始无法聚焦了。
谁也不知道西淮那个时候是不是清醒的,还记不记得银止川曾来过榻边看他。
西淮自始至终都表现得比较“平静”,与其余中过红丸的瘾的刺客比起来,简直叫镇定自若得过了头。
几乎表现得不像是受过同一种毒……府上的奴仆们,也是这么想。
完全没有人往上京的红丸上考虑,只以为是什么程度还较轻微的阿芙蓉依赖症。
银止川也正是因为此,才大意地轻易离开。却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突然发生变故——
西淮毫无征兆地咬舌了。
他一如半刻钟以前那样躺在床上,没有发生任何声音,只轻轻蹙了一下眉头,鲜血源源不断从口中溢出来。
拨炭的小厮发现异样,瞬时惊叫出声,周围奴仆也冲进房,惊乱成一团。
只有西淮依然沉寂安静,五感六识昏沉沉离他远去,口中一大股铁锈的腥味,他竟觉得如释重负——
原本觉得很冷的身体已经不再需要竭力忍受了,即便得不到温暖与拥抱,也不用期待什么。至于骨缝里万蚁噬咬的麻痒,更是即将解脱……
再也不用担心死时仪容尽毁,狼狈不堪,这时结束生命,是他自己选的……
上京花辞树的红丸从来名不虚传,看起来没那么痛,只是西淮比较能忍而已。
只可惜来不及给银止川弄来解药……但他也许也不需要吧?
怀里告诉他沉宴与王家有勾结的信不知收敛时会不会被发现……但这些他也都已有心无力了。
最后还没见上一面啊。
西淮意识逐渐涣散的时候想,暗淡下去的眼睛里显出遗憾的色彩……其实,银止川说除非他死了,不要来找自己的那句话西淮听到了,只是人有时候,还是会生出无谓的幻想而已……
据说,越是灿烂的开篇,结尾时越是荒芜。
银止川听到回禀时,正在和姬无恨临窗长谈。
姬无恨照例万言相劝,让银止川再想一下活下去的法子。不要一被心爱的人下了毒,就一心求死的样子。
不说从上京人那里弄到解药,只要他少动气,不要经常动用功夫,让姬无恨替他压制下的毒素好好呆在体内一处,也算一项保守治疗之法了……
然而银止川手指轻轻摩挲着窗上雕花,眼睛看向窗外远远的不知哪里,一瞧就没有拿好友的话当回事。
“七、七公子……”
突然间,静谧的房内檀香细烟一晃,一名小厮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跪倒在地上。打破这份平静。
不住的喘息与惊恐令他的话语都连不成一段,只上气不接下气道:
“西淮公子他、他……”
他?
银止川心里微微一动,但是他还是扣住了木窗雕花,故作冷淡的模样:“他怎么了?我不是说过了吗,除非要买棺材,不要来找我……”
——有人就是心口不一,方才魂不守舍地站在窗边,心里分明想念着的就是那个白衣人,现今终于如愿以偿听到与他有关的消息了,却反而故意装成毫无兴趣的样子。
“……他。”
小厮哆嗦了一阵儿,带着哭腔说道:“西淮公子……真的气绝了!!”
刹那间,银止川怔在原地,手中的玉佩自手心滑落,“噼零当啷”一声,清脆落在地上。
那一刻,银止川想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一句话也没有同他说。
甚至拒绝了最后一次与西淮的拥抱。
西淮再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憔悴不堪的脸。
银止川似是从来没有这样狼狈的时候,眼睛中布满了红血色,直到西淮睁开眼,他才从无以言说的紧张中微微舒出一口气。
“叶逐颜……!!”
他喉咙中低哑地爆发出声怒喝,但是又有点怯怯的,带着失而复得后的小心。
生怕自己声音大一点,就让这个人又一次离自己远去了一样。
银止川手指冰凉一片,脸色也是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
西淮大概想象不到,几个时辰前他是怎么撞翻众多小厮丫鬟,跌跌撞撞惊慌失措赶到他榻前的。
猩红的鲜血源源不断地从西淮口中溢出来,淌过耳根,落在床榻上。
那种触目惊心的景象,银止川此生余生都不想再去回忆。而失去西淮的巨大惊惧,则将他击得溃不成军,令银止川现在稍稍想起,指尖也忍不住地发抖。
……他要失去西淮了。
——他要失去西淮了!
在这一个念头真正降临的时候,银止川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无论这个人是否爱他,是否想杀他,是否欺他骗他,他都……心不由己。
真是不堪啊。
“……你们来给他喂水。”
银止川深吸一口气,喉结微微滚动。
他从床边让开了,声音也很低哑。看上去像是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面目面对西淮一样,但是无论银止川抱臂站在哪里,屋子里的任何一个角落,他默默落在西淮身上的目光,却总会暴露年轻少将军心中的担忧。
奴仆奉命上来,小心翼翼扶住西淮的颈子,将凉药慢慢地往他口中喂。
但是西淮一偏首,药汁从他唇角滑下,避过了。
“七公子——”
那都是搜遍姬无恨身上包裹和镇国公府上下找出来的奇珍异草,好不容易才炖出来的一碗。补身护命有大用的,浪费一滴就叫人心疼得肝颤。可眼见这一下就洒了不少,奴仆们苦恼地望向银止川。
银止川眼色沉沉地站在那里,却不吭声,看不出心中在想什么。
“你不是恨我吗。”
许久,他说道。
“不是希望我死吗?”年轻人声音没什么起伏,“那么,在我断气之前,你自尽什么?……你隐忍这么久,用尽心思这么久,不是就为了看我给你们家抵命吗!?……那你寻个什么死!”
西淮没能把舌根咬断,气力不足——接连几日的断食和红丸的药瘾让他太过虚弱了。
但虽然活了下来,他口舌也受了伤,难以发出声音。
于是西淮干脆闭上眼,不去看银止川,将脸埋进了靠里的被子中。
“……”
银止川拿他全然没有办法,手指在身侧攥紧,又缓缓放松。
半晌,他也只得接过随从手中的瓷碗,重重重新坐到西淮床榻边,恶声恶气说:
“给我把头扭过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
但是西淮埋在被子就像一只毛茸茸的猫。只露出一小截儿苍白的脖颈。
银止川捏着他那截脖颈将他拽了出来:“快一点,不要闹了。”
西淮仍然是闭着眼的,他眼睫扑簌了一下,很轻地含糊不清道:“冷。”
银止川静了数秒。
良久后,他认输地放下了药碗,将少年苍白的手笼到了两掌的掌心中。
他哈着气慢慢将那只手变暖,看着它在自己手心微微轻颤。
就像捧着它主人的那颗冰冷而敏感的心脏一样。
“好了吗。”
许久,银止川喉结微微滚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只重新端起木柜上的碗,低声说:
“喝药吧。”
他们半拥半抱地依靠着彼此,就像他们还未分开之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