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106)
“噢……”
西淮推测问:“所以呢,你打开了它?”
“是。”
银止川倒是十分干脆,就这么直白应道:“那个时候,我十三岁。跟一个朝堂大员的公子在巷头斗虾,被我爹捉住,罚跪祠堂。据说,拔出这柄枪的人将成为天下众将之首,我玩性重,就随手去碰。”
——然而没有想到,尘封了数百年的枪匣就这样在银止川手中轻易打开。
他甚至没有费什么力,只拍开了匣上的落尘,手指轻轻跟着那蜿蜒的神秘铭文抚过,濯银重枪就在匣中低吟起来,如同受到了什么召唤——
兀自震动!
银止川呆呆地望着封匣,直到整个镇国公府都被那尖啸惊动,镇国公带家丁匆匆赶来,银止川才怔愣地脱力,让封匣“啪”得一声落在地上。
“从那一天起。”银止川仰视着夜空,低哑说:“我爹说,这就是我的宿命。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告诉我,我将注定为盛泱提枪上马,重振山河。像先祖那样捍卫盛泱江山,恢复盛泱的荣耀……”
西淮蹙眉看着他,银止川说:“但是我想,为什么非要是这样的宿命呢?”
“我能提起那把枪,我是为我自己提起的。我觉得有意思,好奇,才去触碰它,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的‘以酬君恩’!”
“桑梓归”是征战归来的战士们爱喝的酒,“桑梓”在古文上便是故乡的含义。
入口醇香,后劲儿却极大。
银止川饮了数坛,不知道是不是酒气上来了,他蓦然说出这句话时,西淮都不由在身侧微微掐住了手指。
——这实在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换作任何人讲出口,都不免给家族召来大祸。
银止川此时,却只是无所谓笑笑,猛然伸手,去掐西淮的下颌,勾着他的下巴带向自己,轻轻亲吻他冰冷薄凉的唇,然后越来越重,直到将西淮吻得几近窒息,推阻银止川胸口,才蓦然放开。
他像个很恶意的小孩,盯着西淮水光潋滟的唇,问:
“你看,我就是混蛋,是么?谁也限制不了我……谁也不能叫我为他死而后已!”
西淮仍在喘息,银止川简直仿佛一个随时会爆开的炸弹,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就捉弄谁一下。
他唇齿都要被银止川吮咬麻了,这人动起手脚来根本没个轻重。
西淮缓了片刻,才道:“我不过是个卖笑求生的小倌,没什么看法。少将军说对,那就是对的好了。”
银止川轻轻哼笑了一声,“你是个卖笑求生的小倌?”
他反问:“但你这个小倌倒是比许多当朝大员都要危险的很。望亭宴上给莫必欢父子下套的人是你罢?”
“……”
西淮一怔,然后随即微微一笑:“你发现了?”
“宴上没有人能写出那首词的人。”
银止川懒懒一笑:“御史台的林昆有此才华,但是不会有此城府深处的手段。其余的多为莫必欢党羽,不可能会作此词来害他。”
当时银止川只觉颇为感兴趣,想知道是谁能作出这样的藏头诗令莫必欢儿子终身不得入仕。
可后来仔细想想,他才惊觉自己身边带了个何等危险、掩藏着锋芒的人物。
“你是个挠起人来颇有些疼的小东西。”
银止川道:“但我不在乎。”
他眯眼,与西淮漆黑的眼睛对视:“因为我也是个很坏的人。”
“——就像我不满‘进则功高盖主,退则辱没门风’,不肯为盛泱的君王提起枪。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驱使我,控制我……!”
西淮看着银止川看似不羁放浪的眼睛。他的瞳仁很黑,放在这夜色中,就像在这黑寂的瞳仁中藏着一头蛰伏欲跃的青龙。
西淮看着这样的银止川,却倏然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某种悲凉——
他就像一个独行者。
倔强地执拗地对抗着君臣论议,“臣为君死天经地义”的古旧训条。父兄觉得他不谦恭,是家中顽劣的幺子;世人骂他放浪不知忠义。
当然,最痛苦的也许是他的独活。
为家国君主热血以赴的父兄蒙受冤名死了,最叛逆不羁的小儿子却留存于世,孑然一身。
“那后来呢?”
西淮问:“你打开了那把枪匣,你得到了它么?是不是真的拥有了它,就会成为天下众将之首。”
“被我爹没收了。”
银止川笑笑,却不以为意道:“他说我心术不正,不配拥有那把枪。就藏起来了。他说我何时想通,愿为盛泱的疆土生死相赴,再交给我。后来,他们就都死在沧澜了。”
“所以你现在也不知道那把枪在哪儿?”
“不知道。”
西淮觉得有些奇异:这样一把世代相传的濯银重枪,谁拥有它,就拥有了天下众兵。代表着绝对的尊荣和权柄,银止川竟然不知道它在哪儿!
“总归也没有我愿意为他提起濯银枪的人。”
银止川漫不经心说:“放在何处,我也并不关心。”
西淮微微无言。
“天色不早了。”
喝完了最后一坛酒,银止川将瓦坛往下随手一扔,问西淮道:“我送你回去么?”
西淮本在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才抬首。
他不会轻功,要从这屋顶再下去,也相当不是一件易事,当即道:“多谢少将军。”
银止川携他细腰,足尖一点,又如方才上来时那样,将西淮送到了庭院地面上。
“剩下的路,我可以自己回去了。”
西淮客客气气道:“少将军饮了不少酒,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银止川漫漫一笑,不太经心的样子。西淮不让他送,他也就不送了,但是却也不想回去:
“我再看一会月亮。”
西淮点点头:“好。”
银袍轻逸的少将军再次凌空而起,跃到屋脊上,就这么枕着自己的手臂,合衣躺下。仰躺着注视寂寂夜空,与勾子般的弦月。
西淮走过了拐角,遥遥地听见身后传来吟唱:
“天地苍茫兮,以白骨铺疆。
英雄拔剑兮,红妆空罗帐。
我越千山见大江,与子同袍展眉兮,不为射天狼。
美人青丝总白发,悲喜赋予杯酒兮,也无故人回望……!”
第68章 客青衫 15
关于镇国公银家的传闻,一共有三个。
其一,是说银家练有死士,十万兵甲,藏于天下。
任何人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他们是什么身份。但是一旦当他们集结,就有推城覆国之能。
其二,是说银家的幺子银止川,是盛泱王室最提防的“杀破狼”三星之一。
他现在纨绔放浪,是尚未觉醒。一旦到了绝境,走投无路的境地,也许就会激活命中星宿,对盛泱造成极大威胁。
其一和其二加在一起,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但谁也不敢去真的尝试。
斟酌再三,盛泱王室们对银止川,也就只敢这么金玉鼎食地供养着,只求他千万一直这么纨绔下去,两厢互相相安无事。也不敢轻易去下杀手。
至于其三,就是西淮昨夜刚探听出来的,银家有一柄传承下来的濯银重枪,银止川是那个将它破开封匣的人。
只是不知道这柄枪现在在哪儿。
这三个传闻单看时都觉得荒谬,但是若串在一起,又突然好像都在隐隐互相关联着。
……若银止川真的是那个能得到天下之兵的人,那么他的星宿定然不平凡。关于“杀破狼”的传说极有可能就是真的。
而后天下之兵统领天下之将,“十万死士”也绝非毫无痕迹可循。
西淮看着自己整理在素白宣纸上的讯息,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他初被银止川带回府时,每一次相处都不由自主地想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