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200)
“嗯。”
银止川不满意地抱着臂,问:“那又怎么样?”
“所以……他有可能从死人身上弄钱。”
话说到此,银止川和西淮已经不知不觉出了城。
因为蛇患严重的缘故,星野之都的郊外又添了不少新坟。此时远远的看过去,竟仿佛过去乱葬岗的区域扩大了一倍有余。
银止川和西淮站在荒地开始蔓延的地方,默默看了半晌。许久后,西淮极轻叹了口气,道:
“走吧。”
在一块又一块碑帖旁经过的时候,西淮回想着昨日和候尚近距离说话的每一处细节。
其实,在赌场见到候尚的第一眼,西淮就有一种天然的直觉——
这个人必然动过尸体。
大部分在墓地看守的人,都不过是垂垂老者。
盛泱律法给看守乱葬岗的人报酬很低。只有没有能力再做其他事的人,才会留在坟地,和亡者作伴,赚一份糊口的钱。
但是候尚不一样,他生得高大,身体强健,明明有很多赚钱的路子。哪怕去码头卸货,都能得到比看墓更多的酬劳。
他选择看守墓地……除非是他能够从看墓中得到比做其他工作更高的报酬。
这种猜想,在从候尚身上的随身之物上都闻到尸臭的时候,叫西淮更加确信。
“昨夜下雨了么?”
慢慢离候尚的棚屋近了,西淮和银止川的动作也变得轻了起来。
经过一个土包时,西淮却倏然脚步一顿,拉住银止川,低声问。
银止川一怔,下意识回答:
“没有啊。”
“……”
西淮眉头缓缓蹙起,直起了身。
他放眼看着这荒无人迹,只瞧得到坟冢的乱葬岗。
坟冢排序都是乱的,分不出新坟旧坟。
但是即便是有新冢,也不应该有这么多。
西淮走到方才令他起疑的那个墓地旁边,轻轻拈起一把黄土,放在手心,慢慢捻了捻。
潮湿的,带着尸味的土。
西淮静静看着这土半晌,倏然朝银止川说:
“候尚掘过这座坟。”
[*注1]:“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唐,温庭筠。
第131章 客青衫 85
这座坟平平无奇,乍然看上去,没有任何显眼的地方。
碑帖上写着亡故人的名字,叫什么“陈吴氏”。
大概是名丈夫姓陈,父亲姓吴的女子。
亡故时间是在半年前,立碑者是她的丈夫。
“候尚掘过这座坟?”
银止川听完西淮的话,紧紧皱起眉头,有些不可置信:“为什么?”
实际上西淮也不知道为什么。
从动机上来看,西淮起初怀疑的是候尚通过盗取亡者的陪葬品,维持生计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分明只做着酬劳微薄的守墓人工作,却能够在赌坊一掷千金。
所以西淮去寻他对赌——
他想给予候尚金钱上的压力,让他在赌空积蓄之后,再欠下一笔钱。这样,候尚必然就会重操旧业,再一次去偷取亡者的殉葬物。
西淮刻意给候尚的活动留出了时间——昨日只是平局,今日才是真正的对赌。
走到这里的时候,西淮的一部分猜想也被印证了,这里的大部分坟冢都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但是略微叫人出乎意料的是,这座被动过的坟冢,却是清寒朴素,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寒碜的。
——这样一座坟,候尚动它做什么?
“会不会是缺钱缺的太厉害,所以每一座都翻得试试?”
银止川抱臂,皱眉提议说。
“也许。”
西淮答:“但是,喏。”
少年走到一处十分完好,明显未被翻掘过的坟冢,示意:“这座墓比那座‘陈吴氏’的好得多,从几率上来讲,翻这座不是更有可能得到丰厚的随葬物么?”
“——但是,候尚放弃了它。为什么?”
银止川视线随着西淮看过去,确实瞧见一座体面得多的墓碑好好立在那里。
……如果候尚真的是盗取殉葬品的惯犯,那他所管的这一片坟冢大多都会陷于他的毒手。
总没有盗哪一个,放过哪一个的说法。
“会不会是他的亲戚?”
银止川开了个轻松的玩笑:“底下躺着的是他大爷,所以不好动手。”
西淮微微弯了弯唇,但没有太真的笑起来。
“一会儿把他拿住,问一问不就行了,不要太放在心上。”
银止川看着西淮那一脸严肃、揣着心事的模样,就想戳他的脸颊:“不要总是皱眉头。你是‘逐颜’啊,要多笑逐颜开才是。”
西淮紧绷的面容这才被他逗得放松下来,略带嗔怒地看了银止川一眼。
“说得那么容易。”
他轻声说:“好像你问别人就会说真话似的。”
“那我给你想办法让他说真话嘛。”
银止川笑嘻嘻说:“来,下来。小心一点……别老站坟上,这土脏死了。”
西淮穿着一双白靴子,从踏上这荒野的时候就沾污了不少。
瞧着这冢上的泥土更是滑腻,银止川张手,轻轻搂着西淮的腰将他抱了下来。
两人继续向候尚的窝棚走去。
但是路途上,西淮默默记着数,发现相当奇异的——
被人挖掘过的坟墓里确实是表面寒碜的更多,几乎占据了总体的十之七八!
所有被候尚盯上的坟冢,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两极状态:
要么极近奢华,一看就知是有钱的乡坤之墓;要么简陋得厉害,明显长眠着一位贫困交迫之人。
而最重要的是,这些被候尚动过的贫困者的坟墓,几乎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女子。
“还好照月走了。”
走着走着,看过太多年纪尚轻,就香消玉殒的女子的坟冢,银止川倏然没头没尾说。
西淮一怔,顿了顿,说道:“是啊。”
“不知道……那些没有能走掉的‘河神的新娘’,现在怎么样了。”
当初因为楚渊和林昆的反击,钦天监很是气焰低迷的一段时间。但是后来毒患和那场奇怪的梦过后,他们就又重整旗鼓,威逼百姓比从前更甚。
好不容易一度被放归回家的“河神的新娘”,也被重新抓了起来。
那串名单上真正逃脱开了的,大概只有早早离开星野之都的照月一人。
想起她和四哥的无疾而终,和君子楼上那场舞剑的送别,银止川心里又有些若有所失。
她回到了乡下,大概会在未来哪个时候,和一个陌生的乡野男人成婚罢?而后余生都和“银止行”这个名字再无关联。
“别想了。”
察觉到银止川的失神,西淮淡声说:“这世上总是离别多过团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正追究起来,都是很浅薄的。”
“浮云聚散,迟迟岁月,聚在一起的时候,哪怕吵架,失去之后回忆起来,或许也会泪流满面。”
西淮有时候,总会说出让银止川暗自一惊的话。
他不知道有过多么痛的体悟,多么哀伤的记忆,才能把人世看得这样透,这样明白。
“你……”
银止川张了张嘴,西淮却略一摆手,在他说话之前,示意自己没关系,淡淡地敛起眉眼,继续往前走了。
候尚的住所在坟地的外边缘处。
银止川和西淮一路走过去,都很荒芜,一个人影都没有。
看着这些新新旧旧的坟冢,西淮又想起银止川早前说过的死同穴的话。
他从来不是怕死的人,但是自从银止川那天说过之后,西淮竟然有些暗暗地期待死亡。
“这里就是姓候的那小子居住的地方?”
走到一个只用几片木板和防水布搭就的窝棚前,银止川摸了摸下巴思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