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119)
沉宴不知道他在城楼上看见了什么,但是当楚渊的目光城楼下扫过时,背影显出了一种无法克抑的悲伤和哀恸。
有一颗头颅被长枪高挑着,立在敌方的阵前,淅淅沥沥的血不住地淌下来,显得很脏。
沉宴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你回头看一看我啊……”
他想说。
但是楚渊什么也听不见,甚至从他的面前擦身而过。
他看着城下的乱军,眼神淡漠,好似波澜不惊。
沉宴不知道城下的人对他说了什么,他只听见喧嚣吵闹的声音,分辩不清具体的内容。楚渊却始终没有回应他们。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雪白的玉笛,冰凉地握在手里。
楚渊吹起了它——
他且行且吹,目光注视着很远的地方。风吹起他鬓间的碎发,衣袖也张大鼓动着。
远处是如血的残阳,和无数倒下的战士尸体。
但是他的笛声是那样悠然平静,好似所处的不是在生死攸关的阵前,而是安闲寂静的深山。
沉宴知道这首曲子——
他的心好像一下什么被击中了。
那时他第一次与楚渊相见时,楚渊吹奏过的。
那时他们不知道彼此的身份,沉宴也只静静地听着。良久后,他令仆从取出箜篌,随地而坐,在林间与楚渊相伴奏琴。
自此引为知己。
“这是我们观星师的曲子,名字叫《天地不如归》。”
楚渊曾经说。
只是这首曲子本应当是很冷淡的音调,就像他们观星师的宿命一样——只做世间万事的旁观者,不插手,也不过问——却每每总被楚渊吹得像乡间小曲。
就像一个人在观察着圃田里新种的槿树花苗,听屋外滴滴答答的雨声,闲敲着灯下的棋盘落花。
充满着对人世山川的追逐与执念。
自从和楚渊决裂之后,沉宴许久没有听过他吹起了。
现在楚渊又吹起了这首小调。
他吹完了。
他跳了下去。
沉宴瞳孔骤然缩紧,下意识想要拉住他——
下一刻,他却已经猛然惊醒过来。
“陛下。”
屋门外,一个宫人的细细声音传来:“可要喝水……?”
院子里的竹刻漏仍然在“滴滴答答”地落着,不急不缓的水声,令人感到安逸。
沉宴的视线穿过床前的重重帷幕,看向雕花木门的方向。只见蒙着一层微光的窗纸上,投着宫人的剪影。
是惊华宫监人专有的那种圆形官帽,帽顶缀一颗绒球,后沿很高,高过了帽顶。
“几更天了。”
沉宴拥着被,嘶声问。
“三更。”
宫人恭敬答。
周遭仍是静悄悄的,除了窗外虫鸣的窸窣声,听不到什么特别明显的声音。
和梦里大火的灼烧感完全不一样。
“……少阁主,还好吗。”
想了想,沉宴还是忍不住问。
“很好。”
宫人道:“求瑕台的仆从回禀说,楚渊少阁主今日醒了两趟,每回精神都尚可。与照料的小徒下了会儿棋,又喝了药,这才睡的。”
沉宴吁了口气,总算将自己从梦里的那种心悸感里剥除了。
近来关山郡的灾情让他很费神,拨出去的赈银又不翼而飞,沉宴有一两天没去看楚渊了。
寝殿里很安逸,从门缝里偶尔钻进来一两阵凉风,吹在他冷汗湿透的衣襟上,有些黏糊糊的凉。
沉宴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梦了。
他看着手心的冷汗,于重重的绰约帷幕中,默然想。
这个梦就像一句谶语,一个预言,牢牢地束缚着他。
每隔几个月,就会重复一遍,而每一次,都一模一样。
细微到楚渊踏上城楼时,衣衫抚过的那一块覆着青苔的石阶都不曾不同。
……沉宴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是在未来终有一天会发生的现实,还是上天予他的警告?
“林昆可有什么奏疏上报?”
沉宴揉了揉眉宇中间,还是从床上起身,披着衣裳,问。
“没有。”
宫人答。
房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太监知道沉宴起了,赶忙捧着烛火进来,沉宴站在批阅奏折的桌案前。
“宣他入宫一趟罢。”
沉宴说:“汇报说一说查关山郡赈银的进展。”
监人略有犹豫:“这个时辰……”
“怎么?”
沉宴瞥了他一眼:“这个时辰朕都起了,有谁不能一同起的么?”
贴身太监慌忙垂首:“奴才不敢奴才不敢,这就去传陛下的口令。”
就快要入夏了,即便是夜里,还是燥热的很。
草丛中的虫鸣不知疲倦地响着,沉宴在灯下翻了片刻奏折,站到窗前。
象征着盛泱中陆之主的狮子国徽雕刻在每一根廊柱上,猛兽图像威猛,四肢修长,在黑暗中看得隐隐约约。
沉宴静静看了会儿,突然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的缘故,他有一刹那觉得那狮子跳脱出了图像,向他走了过来,张开血盆大口,而他持枪插入了狮子的咽喉——
这一幕似曾相识,埋藏在他深处的脑海里,仿佛曾经真的一度发生过。
“陛下。”
不知等了多久,身后再次响起宫人的禀告:“林大人到了。”
“……”
沉宴一怔,回过神来,说:“噢,传他进来。”
然而微微一顿,又察觉到宫人脸上的难色,沉宴问道:“怎么,有事?”
“林大人他……”
贴身的小监说:“是跟银少将军和朱公子……一起来的。”
一个时辰前,秋水阁。
林昆再三询问照月作词人身份,照月不答,他竟就真的要弃照月不顾。
门口的侍卫受林昆授意,放开阻拦,朱世丰立时带着家仆冲进来。
他伸手就要去抓照月的手臂,拽着她的手腕,往外拖。
照月发出一声惊叫,回头看着林昆,御史台中丞的眼神幽深沉静,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直到朱世丰真的要碰到照月的那一刹那,歌姬哀声叫着:“我告诉您,我告诉您……”他才猛然出手。
一支木著被投掷出去,贴着朱世丰的臂弯擦过,磨破了他的衣衫,肥白的手吃痛松开,发髻散乱的女子摔倒在地上。
“你……”
朱世丰语塞气急。
林昆一身深青官袍,站在照月面前,眉目平淡地望着朱世丰。
朱世丰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把他当什么?当猴耍!
“林昆,你他娘的别怪小爷今天跟你不客气!”
他骂道:“李斯年不在,带着几个羽林军就敢嚣张成这样?老子剥你的皮!”
他捋起袖子,眼看就要带着家仆们一拥而上。
而此时,银止川和秦歌也赶到了。
再之后,就是一阵似曾相识的场景。
从来飞鹰走狗,在星野之都为非作歹的银家少将军伸脚,将朱富商绊了个狗啃泥,还肆无忌惮地抱臂站在原地看着他,简直若无其事。
秦歌则在他身后赶过去,将照月扶了起来。好好地脱下自己的衣物,盖在歌姬撕裂了的轻薄纱衣上。
朱世丰怒气冲顶地爬起来,愤极大吼:“银止川——”
银止川:“哎。”
三人对朱世丰一个,一场恶战就此拉开。
“胡闹!”
看着堂下衣冠不整的三人,沉宴极怒呵斥:“堂堂当朝大员,在青楼妓馆大打出手,成何体统!”
银止川神态尚且是游刃自如的,他甚至连汗也未怎么出,只靠在殿宇的柱子上,懒洋洋地调整他的护腕。
朱世丰比较鼻青脸肿,从来嚣张跋扈的朱大人这次没讨着好,华贵的衣衫上还有好几个脚印——是秦歌趁乱踩的,看着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