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124)
但是西淮却让人感觉很疏远,仿佛呆在一个离银止川很远的地方,哪怕他们刚刚那样亲密无间地肌肤相亲,但是他仍然没有容许银止川走进他的世界分毫。
银止川慢慢把少年从被子里刨出来,想将他搂进怀里——
但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西淮的面颊上满是斑驳的泪痕。
……
“西淮?”
银止川呆了,他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场景,刚才也完全没听到西淮哭泣的声音。
他还想再看,西淮却已经偏过了头,不让他瞧了。
“与你无关。”
他说。
少年挣扎着起身,裹起衣袍踉踉跄跄下床去了,自己做清理。
银止川看着他的背影,白袍子里空荡荡的,勾勒出少年纤瘦的身形。
烛光一闪,银止川看见有殷红的体液慢慢从他的大腿间淌下来。
银止川目光慢慢转到床上,塌上衣衫凌乱,全混在一起。
在西淮方才躺过的地方,也是如此。一小滩粘稠的鲜血都凝固了。
与此同时,惊华宫里。
林昆正在与羽林军的首领御殿大都统私会,万人之上的尊贵君王却独自站在木格窗前。
他望着外头无穷无尽的夜色,仿佛在那里隐藏着什么危险巨大的凶兽。
沉宴的手指有节奏地一下下敲击着窗柩。
盛泱延绵至今已经几百年了。
身着华服的高贵帝王静静想,从他的曾曾曾曾祖父起,他们沉氏一族就统治着这片大陆。
他们是这片大陆的主人,尊荣无比,富华无双。
可惜这世上没有一个永远不会灭亡的国家,历代君王的励精图治,也终究只能当这缥缈如烟云的王权大势的短暂拥有者。
从四十年前起,盛泱各处就不太平。各处常有旱情水涝发生,每次天灾,都是饿殍万里。
看着连年户部呈上来的大个赤字,沉宴时常想,难道这一切的终结时间点,最终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吗?
“陛下。”
出神间,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他问:“夜里风寒,您要喝杯宛荒酒暖暖身子么?”
那是一个在宫里已经六十多年的老太监,从沉宴还是东宫里无人过问的孤弱幼童起,他就开始服侍沉宴了。
“您已经站在这儿一个多时辰了。”
老监温和地看着年轻君主,慈祥道:“从银少将军和林大人走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有什么烦心事,也请陛下以龙体为主啊。”
沉宴一怔,慢慢收起扣在窗柩上的手,拢到了衣袖中。
老监走上来,替帝王将敞开的窗户合上。
“春元。”
君王低低地唤他,他目光往旁侧转,看到搁在案几上的端酒小盘。
“陛下是为赈银案的事忧心么?”
老监蔼声问。
——从先王以来,国库就常年空虚,这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事情。
更不提这次给关山郡拨银,那简直就是捉襟见肘。
好不容易凑出来的两千箱金株,还都是从沉宴的内库里拨的——而这笔钱原本应该用于他的登基大典,万幸沉宴节俭,仿佛早有预知地省了下来。
沉宴没有回答,但其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陛下莫要太过忧心。”
老人叹了口气,慈爱地看着沉宴,道:“陛下是贤能之主,又勤于政事,必能得上天庇佑,福泽万民百年的。”
沉宴却不说话,只颔首哑声说:
“朕……朕有时候真的怕祖宗基业,万世河山,会终有一天败毁在朕的身上……”
老监未说话,沉宴接着道:“你知道‘杀破狼’么?”
“那三个没有光芒、也无法推出星轨的三颗星?”
殿内的烛火点到了足够的明亮,而在宫殿外,庭院中,明亮的月光正像水银一样流泻下来。
干净无云的夜空里,十二星宫和二十八宿正在缓慢地运转。
冥冥地暗喻着大地上即将发生的一切变化。
“七杀、破军、贪狼。”
沉宴喃喃道:“亡盛泱者,将从这三星中选出。……但是,却没有人能够计算出它们的轨迹,也不知道它们对应着的人是谁。除了银止川可能是‘破军’,其余的二星朕现今没有一点线索。这就好比你站在被一片黑暗环绕的地方,知道有人要杀你,却不知道他是谁。”
沉默良久,老监问:“陛下问过楚渊少阁主么?”
“楚渊公子占星术出众,堪称可预国运。若陛下请他占上一卦,探看天命,也许能得出些线索。”
——与其他极其反对沉宴拟定楚渊为自己观星神侍的人不同,春元是少数能体谅沉宴的人之一。
老人总是很蔼然地看着沉宴,说“陛下不是昏庸的主上,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就是了。”
“羡鱼说他看不到。”
沉宴却摇摇头,说:“我相信他。如果他能看到那个人是谁,不会不告诉我。”
“钦天监的人可有给陛下建议?”
老监斟酌了片刻,又问。
“他们都是些酒囊饭袋罢了。”
沉宴却烦躁起来,摆手道:“除了挑拨羡鱼与朕的关系,什么也不会!”
“那……”
老人给不出建议了,站回黑暗中,只沉默地看着沉宴,陪伴着他。
“摆驾求瑕台罢。”
良久,沉宴说。
年轻的帝王站在偌大宫殿的高阶上,看上去那么寂寞。
无人可比肩,也无人敢轻视。高高在上,又无边孤独。
“无论他乐不乐意见到朕……朕想见他。”
他如叹息一般说。
作者有话要说:
(1)杀破狼是星宿名,“七杀,破军,贪狼”的合称。这不是我说的,是两三千年前《易经》上写的。
(2)楚渊的名字,来自“临渊羡鱼”这个成语。他原本计划是姓林,但是考虑到可能容易叫人误会他和林昆有啥亲属关系,就改成了楚。名渊,字羡鱼。这个成语代表“站在水边,想得到鱼,但是终没有采取措施,什么也没得到。优柔寡断。”暗喻了他的性格和结局。
第83章 客青衫 29
西淮坐在沐桶中,慢慢地把水淋到肩膀上。
他感觉很冷,已经入夏了,按理不应当感到这么寒冷才对。
窗外还有窸窣的虫鸣,草丛里掺杂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蛙声。如果是在乡下,也许巷头都有老人在樟树下乘凉了。
但是西淮就是感到冷。
那种寒冷像是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使周围的温热浴水都无法向他传递温暖。
水面挺清澈,一垂眼,就能看到水下的情景——
但西淮不用想,大抵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鬼样子。
他腰肢酸痛,膝盖刺疼,后颈处皮肤破了,就好像被人痛殴了一顿一样,身上青青紫紫。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比起躯体上的不适,西淮更感到心里上的麻木和疲倦。
——有些事,你知道会发生,和它真正发生时是截然不同的。
身体上的极度疲倦,和心理上的极度自厌,在银止川在他身体里喷射出来的时候几乎达到了顶峰。
但这样很好,西淮想,这都是他该得的。
“咳咳……”
少年垂下眼,捂着唇慢慢凑到沐桶边缘,从挂在小衣撑上的白衣里摸出艳丽馥郁的药丸来。
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有吃过这东西了,他正在试着慢慢戒掉它。
“那个人”用这样的手段来控制座下杀手,每个人在一定时间范围内只能得到一粒,这样他们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也只能再像狗一样爬着回来乞讨恩赐和原谅。
他们的身体离不开这样的东西,每个曾经试图挑战的刺客都毫无尊严地死去。
西淮不会想让自己变成那样,他很聪明,所以他只是想让自己的耐药性变得好一些,偷偷攒下一些药丸——这样当他在真正想要做一些事情的时候,可以在最后拥有一段时间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