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202)
于是银止川盘腿坐在候尚对面,问他:“压大压小?”
候尚的窝棚里破的要命,只有一个缺口的碗能勉强用用。
银止川一阵啧声,一面把骰子用碗扣住,一面象征性地晃了两下:“我让你,你选了剩下一个是我的。赶紧的,别磨蹭。”
按理讲,庄主和赌客不能是同一个人,但是鉴于这个屋子里也就他们两个,便也只得将就一下。
候尚原本不想答,但思及方才挨打的事,总算是略长记性。
闷了闷,还是回说:“小。”
“你还真是执着啊。”
银止川乐了:“不管输成什么样子,都这么执着地买小。”
候尚瞪他:“要你管。”
“不要我管,我也懒得管。”
银止川慢悠悠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倾世倾城的美人么?没那个风姿,连入我的眼被瞥一下都没资格的。”
候尚:“……”
“行了,开盅了。”
银止川晃了两下,同候尚说:“这你可是亲眼见着的,公平公正,童叟无欺。无论是赢是输,都不准耍赖。”
候尚当下这个情景,也没法耍赖。比起他,倒不如更担心银止川,好手好脚悠然悠哉的——
说不定一揭盅,他当着候尚的面把显示是“小”的骰子摆成“大”,候尚都没出说冤去。
然而银止川当慢慢掀开带有缺口的碗时,候尚盯着那条越来越大的缝隙,还是瞪直了眼睛:
依然是“大”。
银止川哈哈大笑,乐得都要拍腿了:“看来真的不幸运啊你。”
他说:“这什么运气,每次赌神都要和你对着干。”
候尚不吭声,银止川走过来,直接就扒拉他的胳膊。一边扒拉还一边说:
“这哪只手?昨天你赌得是哪只手来着?……”
看样子还真的要切候尚的一只手作为赢资了。
候尚脸发青,僵着身子一身动不动,却倏然间,听见“咔嚓”一声清响。
他以为是银止川动手了,瞬时肌肉绷紧,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上淌下来,等待着那迟缓的剧痛。
但是等了许久,想象中的痛楚却并没有袭来,反倒是僵久了的血液略微一轻——
捆在胳膊上许久的束缚消失了。
“你以为赌博都是公正的么?”
再抬眼,银止川已经又回到了他对面,玩世不恭地把玩着手头上的骰子。
“喏。”
纨绔不羁的少将军侧头看他,轻轻晃动着骰子。碗里的瓷面和骰子相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然而银止川瞧也不瞧,只看着候尚,目光没有任何斜视地说:
“大。”
候尚垂眼去瞧,见那碗中的三颗骰子果然是大。
“……”
银止川浑不在乎一笑,又晃了两把,这次他同样看也不看,只听声地说:
“小。”
候尚:“……”
依然是对的。
“真正玩骰子玩久了,只听声就能判断出来大小。”
银止川叹了口气,满不在乎说:“只不过这是钱堆出来的。要输过许多次,才弄得清其中的奥妙。你一个守墓的,做那么缺德的事,拿死人的钱去赌,真是……不知轻重啊。”
这世上有些道理,是真实的,但是残忍到可怕。
就例如赌博,对富家子而言,赌坊的筹码不过是他们赏赐下人的一点儿钱,输赢都无所谓。他们有足够多的试错几率,让自己变成玩骰子的好手,然后再百赢不殆。
但是对寻常人家来讲,一颗最小的筹码,或许都是他们一天的饭钱。一旦输掉,就牵肠挂肚,愈发地想要再赌,赢回来。
可这种丧失理智的下注,又恰巧是赌博里是最致命的。他们越输越多,越输越急眼,直到最后倾家荡产。
银止川生于世家大族,有时候他路过黑巷,看着里面贫穷生着疾病的人,也会隐隐意识到一件事:
这世上有些人和他是不一样的。
他们没有他那样的试错资本,没有他那样身世的兜底,他们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上,一旦失足,就是万劫不复。
而他除了看着,什么也不能改变。
“你要试试么?”
银止川见候尚盯着他一动不动,叹了口气,把瓷碗递过去:“随便你晃,看我是不是真的能听出骰子的点数。”
然而候尚依然没接,良久后,才倏然说:“你是什么人。”
“你……那些人,不是你杀的?”
银止川:“……”
银止川:“哈?”
……
候尚最开始发现尸体里有金株,是在半年之前。
“我守的这片墓,是离星野之都最近的。”
候尚被松了绑,靠在墙角,低低地说着:“所以城里有什么王孙贵族家中死了奴仆,都会送到我这里来安葬。”
这原本也是一项不错的差使,因为王孙贵族,毕竟出手阔绰惯了,有时候给奴仆的安置费,也会是一笔不小的酬劳。
候尚靠着这些安置费,虽然不至于大富大贵,但是过活度日,是勉强够的。
“但你从开始看墓的时候起,就有顺尸体身上财物的习惯么?”
听候尚说着,银止川忍不住打断了他一下,对候尚是怎么发现尸体里有金株的这件事抱有疑虑。
“是!”
候尚却全不避讳,恶狠狠应了一声,说道:“我要攒钱,我这手,也脏得很!”
“……”
银止川忍不住腹诽:你既要攒钱,又何苦把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都拿去赌坊输了。
“我从王府的人身上弄钱,从亡者家属的身上弄钱,也从尸体的身上弄钱!”
候尚用力咬着牙,腮帮鼓起,显出一种狰狞的意味:“因为这世道就是这样!人人都吃肉喝血,你不喝,你就被他踩在脚下!”
银止川:“……”
“好罢。你接着说。”
银止川无奈地摆摆手,示意候尚继续,暂时压下了自己想说的话:“那你又是怎么发现这些尸体的死因不对的呢?”
“因为那段时间,从城内送来安葬的仆从,特别多。”
候尚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陷入回忆,凝神说:“从前三天大概只送来十具,但那段日子,却三天送来五十多具。每一具……都是女子。”
这原本对候尚来说是好事。
因为死的人越多,他得到的安置费也越多,更不提女子的打理也更精致,总能从身上顺出不少好东西来。
在其他乱葬岗,甚至有守墓人求神拜佛,请菩萨显灵,最近多死些女人送过来吧。
但是候尚却在短暂的欣喜过后,陷入了永恒的绝望——
因为他在那些送来的尸首中,发现了他的青梅竹马。
现今提起这件事,虎背熊腰的男人眼神依然是迷茫的,似乎对这样一个事实无法接受。
他反复地搓着自己的手指,低头喃喃着: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那么不要良心地弄钱,就想……早点攒够了钱,娶她。”
他呢喃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仰头看向银止川:“可怎么会……她死了。”
“……我不要良心地弄来的钱……都没有用了。”
第133章 客青衫 87
这世上活着的人,总得有点盼头。
有些是为别人活,有些是为自己活。
候尚活在这世上的一冀希望,就是弥补自己少年时那最不可原谅的一次失误,把他心爱的人找回来。
“我和她是一起从沧澜逃过来的。”
候尚哑声说:“她叫格尔玛,在我们当地,就是星星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