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228)
亲密无间的,毫无保留的。
……那之后,银止川和西淮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相处状态。
他们谁也不提从前的事了,仿佛过去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分明彼此的性命还在因此每时每秒地消逝,但是他们都视若无睹了。
不像从前那样无所迟疑地说爱,但是也算相安无事。
西淮有时候看着银止川的侧影会怔怔发呆,像在想着什么自己的心事,但是一个字也不曾向人提起。
银止川盘算着自己的后事。
他慢慢地将整个府邸里的下人都打发出去,有些值钱的玩意儿,就分发给了星野之都内在此次毒疫中倾家荡产的难民。
他将龙眼琉璃、避水凝珠等物当做石子,坐在屋顶上,用弹弓往路过的人身上弹着玩。
有人被打中了,并不怎么疼,但心中怒起,正准备破口大骂是哪家顽劣小子犯浑,却发现脚边“石子”透着晶莹的光芒,价值连城,便立时欣喜若狂地大叫着,跑回家去。
“四哥六哥,这是我们从前最喜欢玩的游戏了,而今却只剩下我一个人。”
银止川低低地叹了口气,天空的月亮皎洁而孤寂。
他手撑着下巴,手边放着桑梓归。
银止川想象着和当初兄长们一起喝酒的时光,好像他们还和自己一起坐在这高高的屋顶上。
有时候姬无恨也会出现在他身边,问:
“止川,何苦呢。”
他心里明白,如果银止川真的想活下去,不至于毫无希望。
但是银止川偏偏不想。
“无恨兄,”银止川只说:“我已经孤零零在这世上活了七年了。”
“我曾无数次想,我为什么没有和父亲兄长们一起死在疆场上。这人间,活着是很冷的啊……”
他漫笑着,饮了一口酒。
“更何况,与西淮也无关。在遇到他之前,我就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了。遇到他之后,才由一场美好幻梦骗着,在这世上多活了段时日……到而今,我大梦初醒,明白过来,原来在这世上确实是没有人希望我活下去的,才选此下策而已。”
姬无恨皱了皱眉:“话不能这么说。”
“我已经认清我的心了。”
银止川笑笑:“……我依然爱他。即便他恨我,想要我死,但我依然没有办法不为他的受伤难过。我没有办法的……除了认了这命中注定的情劫,又能怎么样呢?”
“……那你也不能因为他想叫你死,你就——”
“我问一个问题。”
银止川打断他,说。
“什么?”
姬无恨皱了皱眉头,问。
“如果。”
银止川晃着酒坛,递了姬无恨一只,与他轻轻一碰,说道:“姬祸命在危旦,你愿不愿意为他上刀山下火海取灵药?”
姬祸是姬无恨的同胞弟弟,莫说取药,即便是要姬无恨将眼珠子挖出来给他,他也是愿意的。
更不提姬祸如果还是在危在旦夕的情况下。
姬无恨果不其然,毫无犹豫,点点头。
银止川一笑,说道:“你看,你不也是么?”
“说是取药,都不过是为一个人赴死罢了。那么是怎样死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
姬无恨一语塞在喉中。
见姬无恨不懂这其中的关窍,银止川也不答,只笑着,将两手撑在身后。
仰首看着满天的星子。
“我活厌了,死了能叫他开心,就叫他开心开心好了。”
他说。
这个姿势,整个天空的星辰都落在了银止川眼中,就像盛着一整个银河。
看上去异常璀璨明澈。
“更何况……为心爱的人赴死。”
银止川看着星星,低喃着说:“是大英雄啊。”
……为心爱的人赴死,是大英雄啊。
银止川想到小时候,四哥偷带着他去秋水阁听照月唱曲儿的日子。
伴着咿咿呀呀的曲调,四哥为照月与星野之都中其他贵族子弟打了不少架。
他曾经最常挂在嘴边讲的,就是这句话。
而今再在脑中突然浮现的时候,银止川只感觉无比的哀凉和讽刺。
他笑了笑,唇间尝到冰凉苦涩的咸涩液体。
……
西淮慢慢地,能说几个字了。
那灵药果真效果奇佳,令它口中伤口加速愈合之余,还缓解了大半红丸带来的煎熬。
但是这一日银止川过来,西淮主动朝他说话时,还是数天来的第一次。
“那里有一封信。”
白衣人低低地说,声音有点凉,像含着一粒糖在口中,字词听上去却仍有些模糊。
“什么信。”
银止川漫不经心地,好似全不在意一样,只仍然专注地逗着猫。
他诱惑着想将小番茄从藤椅背上的这一端,扑着爪儿挪到另一边。
“里面有一些王家与宫中的通信。”
西淮哑声说:“与花辞树一脉有关。倘若来日……有用得着的时候,你可以以此与沉宴做交易。”
“……”
银止川简直就要失笑了,他想,自己一个时日无久的人,谈什么“来日”呢。
“那些朝堂上的东西,我不关心。”
银止川直起身,淡淡说。
西淮无声地揪紧了身侧垂杉。
“说到这个。”
把小番茄抱到怀里了,银止川转身说,“我一直想问一问你。虽然你从前已经给过我答案了……但是,你真的……从来——哪怕是一个瞬间,喜欢过我吗?”
这是他最执拗的问题,哪怕有一日走到地狱,都想在死前弄清楚的。
但是而今银止川再提起来时,竟已经是如这般平静,风轻云淡,好似在问“你是想吃梨还是石榴”那般波澜不惊。好似无论西淮给他什么答案都可以接受。
西淮沉默了一瞬,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瞳望着他,问:
“你会信么?……如果我说出来,你会信么。”
“当然。”
银止川笑着:“你哪怕骗一骗我,我也是很高兴的。”
这就是临死之人的心愿吧……明知无法得到的时候,就不再期望天长日久。一朝一夕也很好。
“我曾经说过两个谎。”
许久后,西淮轻声答。
一个是喜欢你,一个是不喜欢你。
但是在你问的时候,那个时候,我都说谎了。
好似说喜欢对西淮来讲是这样难以启齿的事情,所以他只以这样委婉的方式回答。
银止川点点头,很了去遗憾似的,笑了笑说道:
“我很开心……听到你这句话,我确实很开心。谢谢你,还愿意骗我一次。”
“……”
西淮一时无言,差点将那句“我是真的喜欢你”脱口而出,但是话到嘴边,又终究凝住停滞。
其实,那段时间是他们为数不多的、真正彼此心悦又坦诚说出的时光,只是,谁也不愿再相信了而已。
遣散府中下人之后,银止川准备做的最后一桩事,是想将埋在庙中的匣子取出来。
那里面放了他的命牌和代表西淮的小偶人。
曾经“生同榻,死同穴”的誓言,终将一纸作废。
他带了西淮一同前往,还是第一次去时乘坐的那架马车,但是此时二人心境,已与当初大不相同。
但是在前往庙宇的途中,发生了另一件事,让二人极其意外。
——沉宴降下了对林昆的处死判决:
凌迟。
林昆似乎是毫无辩解意图的,这个曾经受尽美誉,在御史台守着最后一方清净的御史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死去,他却仿佛早有预料。
他早就提前支开了李斯年,让他在二十余日前替自己前往关山郡办事,并在内监前来宣旨时,对西淮银止川为他找出来的线索只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