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269)
不少人自韩尚为官以来,少有如此畅怀的时候,不由纷纷举杯碰盏,大笑欣悦。
“莫大人,介时参奏韩尚和林栩,就尽数拜托你了。”
礼部尚书把盏,朝身侧的一名文臣客气道:“御史台中,尽是迂腐酸臭之辈,我们能够指望的,也只有莫大人了。”
莫必欢瞬时起身回礼,很受宠若惊一般,极尽谦虚道:
“哪里,哪里。应当是小人感谢王爷和尚书大人抬爱。”
“自从那叶清明走后,翰林和御史台就落入了韩尚手中。”
始终不怎么说话的安王爷开口了,悠悠然的:“可我倒觉得,这御史台之中,比韩尚有才能的贤良之辈还大有人在。我们做臣子的,就应当为陛下分忧,多多为朝廷擢选英才的后生啊。”
位高权重之人,每一句话背后都有另外的隐喻。
莫必欢忽然被这安王爷未宣之于口的许诺惊住了,接着便是喜悦到无以复加——
其他人也反应了过来,立时举盏道:“恭喜莫大人,贺喜莫大人!”
“莫大人定要把握此次良机,莫叫王爷失望啊!——”
莫必欢更是喜不自禁,立即下跪俯首:
“小人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鞍前马后,唯首是瞻!!”
宴席的氛围瞬时更加升温火热起来,这帮本应读尽圣贤书的朝臣大呼着“上酒,上酒!”;或是抱着怀中美人,渐渐地滚到了桌子下头去。
更有大员为了取悦安王爷,做出彩衣娱亲的扮愚作丑之事——
一时间,有人赤裸着肥白的身子踩上食案,扭动拽肩,故作蠕动恶态引人发笑;有人抱着怀中纤细的妙龄女子,大叫“妈妈、妈妈”……[*注1]
淫靡异常,荒诞异常。
“王爷,这是这个月的利钱。”
在场上所有人都迷乱欲睡,醉生梦死的时候,一个穿着异常奢华的商贾却走到窗边,恭敬无比地、悄悄递给安王爷一只小匣子。
小匣子约莫只有半个手掌大,装着的也不是金银,而是一个能开启城外某间宅院的钥匙。
安王爷略略掀开眼皮看了一眼,而后便漫不经心问道:
“多少钱。”
“这个数。”
巨贾将手探入袖中,与安王爷袖谈了一个数。
安王爷微微合眼带笑,只说道:
“不错。”
“从俞洲进的那批‘瘦马’卖的价钱很好,不少馆子都争着要呢。”
朱姓的巨贾低声笑说:“下次再去东边,可再多买一些回来……除此之外,投到‘乾坤场’的钱也收开始收本儿了。”
在盛泱极东地区,一贯比别的地方更为贫困一些。但又因地接江州和秦淮,俞洲的女子多少沾点儿水乡柔美的风姿。倘若将俞洲地区贫家的幼女买来,仔细调教,到星野之都之后再卖出,可得高价。
这其中的丰利,让很多贩卖人口的牙公牙婆铤而走险。
这种低价买入、高价卖出的方式和商人贩马的手段类似。故此,那些被买来的贫家幼女,也被成为“瘦马”。
至于“乾坤场”,更是开设在星野之都的大型赌馆。
只不过,这种赌馆的庄家是皇亲国戚,油水也尽数流入富极显赫的世家之手。
——朝廷颁旨要修堤坝,安王爷却伙同行商巨贾以次充好,将本应用于修堤坝的钱尽数吞入自己手中。
而后进度行至应当去俞洲的隐黛森林采石造浆的时候,又把开通好的货运渠道利用成了采购一批“楚馆瘦马”。
最后,“瘦马”得来的丰利,再用于开设赌场,将钱再次生钱,榨完百姓的最后一滴血汗。
如此行云流水“一条龙”的吃法,可谓将盛泱平民从头到脚吃得不留一丝余地。
想的周全得很,滴水不漏得很!
然而,如此行恶者,却是波澜不惊的。
他甚至有些嫌这雅阁热闷,安王爷微微推开一线窗,惫懒地将酒盏中未喝完的琼浆玉露从窗外倒了下去——
楼下,正蹲在一排小乞儿,一听闻到动静,瞬时都仰起头。
他们看着那没喝完的残汤落浸在地面上,立刻争先恐后地趴过去舔。
有些没占到好位置的,还仰着首,想张嘴接一些有没有剩下的。
安王爷并没有在意。
他本是只随手一泼,见状也无动于衷,只看着那衣衫褴褛的脏孩子,淡淡收回目光,坐到原处,说道:
“万幸,韩尚那老家伙家中出了这样一档子事。”
“——否则,今年的汛期很快就要到了。若不是因着儿子的事占住了手,他少不得又是一番在陛下面前饶舌多事。”
“王爷说的是啊。”
朱长忠附和道:“看来老天爷……也是站在我们这边儿的。”
“老天爷有什么用。”
安王爷却说。他微微眯了眯眼,笑道:“有时候,人的富贵,还是要人自己去争——!”
“是是是,王爷说的是。”
朱长忠见安王爷抬起了手,赶忙恭敬不尽地捧杯碰了上去,腆颜谄色道:“接下来的半年,也请王爷多多关照了……”
精巧无比的纯银酒杯碰在一起,在君子楼下,不远处就是遍地是脏污泥淖的黑巷。
那里充斥着疾病、饥饿、和贫穷……
很快,这一年的汛期就又要到了。但堤坝还仍未修好,不知多少庄稼会遭殃,多少田地会颗粒无收,多少平凡之家会妻离子散。
大概,明年的春风吹至的时候,黑巷中又将增添不少无家可归之人吧?
……但是,在这富贵的云端之上,又有谁在乎?
[*注1]:古代也有人叫妈妈的,只不过比较口语化,和“娘亲”类似。
李斯年找到林昆的时候,正在沽酒庵。
每当林昆不高兴的时候,都会去那里喝酒。
任何人都找不到他,只有李斯年知道他在那里。
“枕风,枕风。”
李斯年轻轻地叫他。
然而林昆伏在案上,深青色的士子服皱皱巴巴,袖子的边缘处还被打湿了一片。
李斯年靠近闻了闻,一大股极其浓烈的纯酿酒味。混杂着苏合香的冷冽辛辣,简直叫人觉得这是个能醉死街头酒鬼,而非诗文在翰林中人人传唱的惊艳士子。
沽酒庵是个藏于深巷和长干的酒肆,不同于星野之都其他雕梁画栋的精美酒家,这里的店面小得几乎可以算得上寒酸。更没有招客酒幌,只有门前载着的两颗桃花树,能叫人勉强找的过来。
通常来这里喝酒的,都是路过星野之都的行脚商人。饥寒交迫的异乡之处,寻一个能够取暖的落脚地。
林昆来这里,几乎不会有人认出他是名盛星野之都林氏的嫡子,更不会有人知道他是才情诗意冠绝翰林的林枕风。
大抵也是因为此,叫沽酒庵成为了林昆最理想的买醉之地。
“你醉成这个样子,什么时候将‘明月心’被人拿去抵酒钱了,大抵也不会知道吧?”
李斯年苦笑。
他收拾了一下林昆案上的雪白宣纸——
果不其然,那上面又写了一些潦草狂书至除了林昆自己谁也认不出的诗词。
李斯年叹了口气:
这些诗词被自己看到也罢,倘若被别有用心之人拿去了,恐怕少不得一番夸张过度的解读,而后为林氏招来莫须有的祸患。
林昆醉虽醉了,手里却还攥着一颗拇指那么大的明珠,他伏在岸上,明珠攥在他眼前,是个靠的很近的位置——
“明月心。”
只听他低低呢喃着,目光看着那皎洁无暇的珍珠,在透过外面薄薄的表皮,他能看见里头月牙一样的一勾弯月。
“越是在黑暗的时候……越不失其本心的高洁。”
林昆低声:“……是么?”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