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139)
银止川一怔。
“西淮……”
他失笑道:“你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我越来越觉得你有趣了……如果把你带到朝堂上,和那些老古板说话,指不定要把他们当场气昏过去。”
“我不喜欢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
西淮却略微蹙眉,轻声道:“以前我父亲想过当一名教书先生,在小镇上开一家书馆。但是那个镇上有另一个老先生也做教书先生,满口的之乎者也。”
那名老先生记过许多古文,张口即是生僻的词句。
这些句子原本也没有那么生僻,叫人大概理解理解意思还是没问题的。有问题的却是那位老先生时常喜欢乱用典故和诗词,故意将很简单的句子写得佶屈聱口,晦涩难懂。借此来卖弄自己的渊源学识。
西淮父亲认为,最好的文章就是将最深奥的道理讲得垂髻小儿也看得懂,用最少的字数讲最多的含义。
大道是化至繁为至简,在一粒尘埃里,描绘出三千世界。
可是他这么想,就总也没有那位老先生在沧澜镇上的名气响亮。
西淮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很讨厌故弄玄虚江讲话的人。分明是自己讲不清语义,用错了典故,偏偏埋怨别人理解不了他深邃的思想。
这是西淮第一次,对这个世界的正派道义生出反叛心。
“接下来……你是同我一起,还是先回府?”
出了惊华宫,银止川问西淮。
西淮一顿,问:“你要去哪儿?”
银止川皱了皱眉头,答:“去御史台。”
说出这三个字对银止川来讲着实有压力,因为他与林昆相当不对付。
一个是文官之极,一个是武将之峰,一个最看不惯世家子放浪形骸,一个浪遍星野之都无拘无束。
怎么看也不是能处到一道儿去的人。
但是现在银止川没办法了,他只能去找林昆——
莫必欢手上有礼部,钦天监,以及朝堂上无数想要巴结的文臣,但是银止川这边只有楚渊,沉宴,和左支右绌的观星阁。
他必须拉拢林昆,让他稳住御史台那边的势力,甚至争取到部分底层、不得志的文官的支持。
因为生性孤傲,林昆同这类位卑言轻,但内心热忱的谏臣关系极好。请他们加入,来为君王做些事,他们因当不会拒绝。
西淮想到那天在秋水阁见到的那人,深青官袍,人如温玉,清俊雅致到了极点。
他点点头,同银止川道:
“我与你同去。”
此时还未到酉时,林昆自然还在御史台处理公事。
其实到了酉时,林大人也很少有正常散值的时候。他在御史台几乎干着所有人的活儿,莫必欢一党为了将林昆撵出御史台,不仅不帮忙做事,暗中不给林大人使绊子就谢天谢地了。
但是今天银止川等人去的时候,御史台正遇到一场小小的纷争。
“是谁做的!”
一名小仆站在厅堂外的小别院中央,怒极喊道:“你……你们大胆!”
厅堂中央躺着一只脏兮兮的狗,毛发凌乱,满身污迹,可怜巴巴地蜷缩在众人的目光下。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惊惧。
狗的身体和四爪下压着几块油纸,上面还写着:八斋坊的字样。
“你们竟敢……”
小仆指指狗,又指指油纸,手指发颤,显然已经气到了极致:“太欺负人了!你们……我要禀告圣上,将此事查个清楚!”
御史台的其余官员也站在院中,但是都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好像此事与自己无关一般。
——但是他们心里又都知道,这事谁都参和过了,分明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排挤。
“算了。”
对峙半晌,一个声音低低的轻声说:“不过一包玫瑰酿笋。”
小仆猛然回头:“公子!”
被唤作公子的那人,正站在人群的对立面。
他只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周围空出了一大片地方,好似与周遭格格不入。
“这怎么能算了?”
小仆道:“李公子每日那样辛苦,特地去八斋坊捎来的小食……他们、他们竟偷了拿去喂狗!”
可怜巴巴的流浪狗被突然点名,又缩了一下,动也不敢动。
林昆轻叹了口气,这场闹剧已经耗费他许多时间了——
半个时辰,足够看七八卷案宗。
他站在众人之中,神情平静淡漠,好似一尊冷冷清清的白玉雕像。
身上穿的深青色官袍与众人都别无二致,但是不知道怎么,那衣服穿在他身上突然就显得别致了,就像一只仪态风雅的鹤。
卓尔不群,如珠若玉。
今日这事说来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起因是林昆忙于公务,时常没有时间按点吃饭。李斯年担心他胃不好,就令人每日从八斋坊送他喜欢的小食过来。谁知御史台看林昆不顺眼的人太多,不知是谁将那些李斯年送来的小食都扔去喂了一只流浪狗,林昆从来都没有收到过。
更过分的是,这群人还给这只狗取了和林昆字号一样的名字,“枕风”。
偷枕风的小食,喂给“枕风”吃,真是绝妙的做法。甚至有时候看林昆不顺眼,也会踢打这只狗撒气,嘴里同时“枕风”“枕风”的叫着。
谁能想到,平日里好歹礼敬如宾的同僚,背地里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知道。”静了静,林昆平淡开口,道:“你们就是想我离开御史台。若是其他人,你们踢在狗身上的这些脚印,恐怕就是落在他本人身上了罢?”
“——偏偏我林枕风出身世家,簪缨名门,你们即便看不惯,也只有憋着。”
他的声音也好听,像两片冰玉轻轻相扣。
林昆不惊不怒的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轻描淡写道:“我不会走的。我偏生要待在这里,做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叫你们夜夜不得安睡,宿宿不敢闭眼!……你们就心惊胆战地活着罢,多进补膳食,又惧又恨地看着我,看我如何越走越高,越走越好。”
别院中静默无声,林昆的声音不大,却清楚地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中。那些背后使小动作的人脸上颜色几番变化,无一人敢出来与他对垒。
片刻后,他一挥手,淡漠又厌倦道:“都散了罢。我还有案卷没看。”
人群们稀稀拉拉,这才朝自己的里屋回去。
小仆还犹自愤愤,却听林昆又吩咐他道:“将这只狗抱进来。”
“公子……?”
小仆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林昆注视着地上瘸腿瘸脚的流浪狗,低叹了口气,道:
“他替代我让这帮人撒了这么久的气,又做错了什么呢?找个大夫来给它看看罢。枕风。”
一身脏污的小狗闻声,条件反射抬头,耷拉着眼睛看向林昆。它目光有些怯怯的,似乎害怕靠近后又会挨打。
但又终究还是跛着腿,一拐一拐朝林昆挪过来。
林昆微笑着蹲下身,小仆已经憋红了脸。
林昆很温柔地在它的头顶摸了摸,又问:“你说将它送给斯年好不好?它也是枕风。说不定他会喜欢的。”
“公子——”
小仆拉长了声音,已经对自家公子没辙了。
“不要告诉斯年。”
静默片刻后,林昆还是道:“告诉他八斋坊的小食我收到了,很喜欢。下月十四有机会进宫,我去找他。”
“是。”
小厮答,声音没精打采的。
他转身准备出门,去听林昆的吩咐给小狗找位大夫来,却一扭头,看见靠在门框上似笑非笑的银止川。
“林公子真温柔啊。”
这个向来没正形的京都纨绔抱着臂,略微挑眉:“我总算明白为何你嘴那样毒,李斯年那厮还对你神魂颠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