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189)
“一定不要碰它。”
闻言,一路上都未怎么说话的白袍人蓦然出声,抬起脸肃然道:“在发生什么危急至极的事之前,都不要动它……”
否则,以上京那边的耳目,必然会被惊动。
“不要告诉任何人……”
西淮压低声道:“不要让这世上第三个人知道此事。更不要告诉别人这支枪的位置。……包括我。”
银止川略微一怔,西淮却叹了口气,说道:
“七公子,有时候,我也是靠不住的啊……”
他眼底有说不出的嘲讽色彩,在银止川分辩出来那代表的含义之前,就已经一闪而过。
银止川还想追问,但是就在他即将开口之际,有什么细细的爬行物从银止川余光中一闪而过——
“小心——!”
待银止川再细看时,他瞳孔已经骤然缩小,惊呼脱口而出,不管不顾地猛然抓住西淮,往旁侧拉去——
但是已经来不及,西淮正为他的事情心事重重之际,根本没有发现溪流中有一尾碧绿的细蛇蛰伏在他身侧。
“嘶。”
白袍少年极轻地闷哼了一声,那感觉并不是很疼,只好像被针扎了一下一般。
但随即脚踝那一片就传来麻痛,迅速向四肢百骸流转去,西淮很快站不住了,往旁侧软倒跪去,银止川立刻搀扶住他。
可是西淮只在他怀中蹙了蹙眉头,甚至没有来得及朝银止川说一句话,就如手指有千斤沉重般,绵绵垂了下去。
他合上眼,一声不吭地陷入了黑暗。
……
西淮中毒了。
当晚,镇国公府灯火彻夜不熄。
人人端着水盆、药粉,焦急慌乱地走进走出。
银止川万万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他抱着人事不省的西淮回到府邸的时候,双手都是抖的。
“来人……来人!”
他低喝:“快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管家奴仆起初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当他们看到西淮那明显乌青了下去的脸色时,也惊慌了起来。
“去叫星野之都最好的大夫……”
银止川的声音带着轻颤:“御医馆也去叫……是和之前在星野之都里头流窜的一样的蛇,该用什么药解毒,他们应该知道……”
银止川勉力想叫自己维持镇定,但是那乱不成样的字句,和颤个不停的手,早已暴露了他的慌乱。
“圣上的御令还在。”
管家看着银止川通红的眼,虽然知晓自己这个时候提这样的事多么不合时宜,但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提醒道:
“叫了大夫,就违抗圣旨了……整个星野之都的人也会知道您违背圣旨,与西淮公子出去过……”
“这种时候还管这个!?”
银止川骤然暴喝,怒吼道:“不叫大夫,他就死了!”
老奴仆被喊得一哆嗦。
他下意识抬眼,悄悄暼过银止川怀中的人——
虽然西淮从前也一直是纤细单薄的,但是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明显地叫人感受到他已经接近死亡。
他的唇是乌青的,脸色发黑,一只手臂无力地从银止川怀中滑出来,虚虚地晃在空中。
细长苍白的手指微微蜷起。
冷冽锋芒的眸也闭合了起来,一动不动。
“西淮……西淮。”
银止川轻声叫着,发着抖以自己的脸颊去蹭他的脸颊:“不要睡……”他说,“你醒醒,我们到家了,大夫一会儿就来了……”
然而西淮根本没有回应,依然人事不省地昏迷着。
银止川大步走进房中,将他好好地安置在塌上。
伤口处早已经处理过了,以一条细布条缠住了脚踝上侧,好使毒液无法流转。
细细的针扎一样的两处咬伤被划拉出一道深口子,皮肉翻卷,腐黑的血缓缓地流淌出来。
银止川小心又小心地将西淮左足浸入盐水中,两根手指伸入水面以下,在那伤口周围轻轻地挤压着。
“我们来做罢……”
见状,管家忙道:“七公子万金之躯,这等事——”
他想说这等事,还是不适宜银止川亲自做好。
毕竟是中毒,谁也不知道会不会通过途径再过给银止川。
“阿伯。”
然而银止川颤抖着,哑声说:“如果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的。”
在等待大夫来的这段时间,尤为地煎熬。
银止川坐在西淮身边,反复地替他清洗着伤口。
一丝丝暗沉的血从那两个狭小的牙孔中溢出来,漂在清水中,再四散开去。
看着就像西淮飞快流逝的生命。
“你还没有同我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呢……”
银止川捧着西淮无知无觉蜷曲着的手,一遍遍低声喃喃:“怎么就会发生这样的事……”
然而,此时外界的一切西淮都不知道。
冷四春放出来的毒蛇和他的人一样,有美丽致幻的效果,被咬后人感受到的不是痛苦,而是香甜软绵的梦境。
西淮现在的感觉有点像吃过红丸那时候,浑身软酥酥的,舒坦得厉害,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必担忧,像绝望世界之外的永无乡。
他站在童年时期的厢院里,这个时候父亲还没有被贬官,仍然住在金陵最阔气富丽的别府里。
好几个乳母奶妈围着他,追着小公子喂街市上最时新的糕点。母亲温柔地笑着,一面看他,一面在阳光下刺绣。
风吹檐铃响,最媚是江南。
“逐颜公子看。”
见西淮实在不愿吃东西,奶妈们只得掏出一个新奇的玩意儿,在西淮面前晃荡着,笑说:“漂亮吧?您把这饭好好吃完,吴妈带您玩这个好不好?”
那是一盏漂亮的金玉流枝灯,有二十四枝分岔,每一枝,都精致到了极点。
果不其然,西淮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这流枝灯吸引了过来,他歪着头,微微张着嘴,叹为观止地瞧着这从未见过的尤物。
姿容姣好的丫鬟见他这幅模样,笑了起来,牵西淮到房里,把窗户和门上的黑布都松开。
当屋子里完全暗下去之后,她们擦亮火绒,将这袅娜多姿的流枝灯一枝枝点亮。
当全部的枝丫都在西淮面前闪耀起来的时候,小小的少年不自禁看呆了。
这样华丽精美的灯盏,就好像一个永不会破灭的长梦,梦里雾中看花,一切都那样美好,令人想要长醉不醒。
西淮澄澈的眼底都被照亮了,落在里头的,只有璀璨的流光。
“逐颜公子将来,会比这流枝灯还要璀璨夺目。”
侍候的奶妈见状,一面趁机将甜腻的糕点喂给他,一面含笑说:“您呐,是金陵叶氏的公子,将来必定出相入将,车上翠葆霓旌的。”
年幼的西淮懵懵懂懂,听不懂翠葆霓旌是什么意思,只是茫然地看着乳母,问道:
“出相入将是什么意思?”
“就是任何人都不敢欺辱您,所有人都见您俯首。”
乳母道:“您会如您的名字一样,笑逐颜开,一生都喜乐无虞。”
西淮在梦里,他直觉不是这样的,似乎将来还会发生许多事。
但是此刻的梦太过美妙,让他情不自禁沉浸其中,一点也不想想未来的事情。
他眼前是袅娜闪烁的流枝灯,唇舌尝得是甜到极致的糖水,那些生死离别和血腥屠戮都远没有到来,西淮一点也不想想起来。
他只想永远沉浸在这梦里。
水一样柔情的金陵挽留着他,趴在小房间的窗子上就能看到外头弯弯曲曲的秦淮河。
这里多么安宁,充斥在西淮眼里的,只有街上蒸笼屉子掀开时的白雾,夜里在淮河水上漂浮的河灯。
听闻北边的星野之都同样繁华,有很高的楼房,很富丽的大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