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251)
然而,再见到银府的时候,同样对西淮当头棒喝。
他看着这大门洞开的府邸,并没有遭人闯入的痕迹,但是府内,已经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会……”
西淮站在原地,怔怔自语着:“银止川……银止川!!”
他攥紧了手中好不容易才弄来的解药粉末,近乎是失态地四处大声呼喊。
然而熟悉的府宅已经空无一人:水榭楼台,幽径乔木,曾经和银止川一起拾过落花的地方、推过秋千的地方,都是一片空荡。西淮自己的声音在大而寂静的环境中回响着。
草木依旧,物是人非。
“你……你找人么?”
许久,才听一个怯怯弱弱的女子声音从厨房内传来。她大抵是外头太乱,见镇国公府空着,壮着胆子躲避来的。
女子藏在厨房的一个竹篓底下,此时小心地伸出了头,探究地看着西淮:“我……我方才看到,一个穿银白色衣裳的人,跑到外头去了……往左拐。”
西淮呼吸一滞,瞬时也跟了出去——
那一刻,他想到,好不容易弄来解药……祈求上天,一定让他找到银止川……!
两个时辰前。
银止川是向来无所谓盛泱死活的,燕启开始攻城的时候,他正在房中擦枪。
濯银的锋锐的长枪,银止川慢慢从枪尾擦到尖锐的锋。
外头地震山摇,他却平淡自若到了极致,好像和平日的闲散早上也没有区别。
晨光漫漫的从窗纸透进来,落在雕木桌面上。
虚空中,浮尘轻舞。
如若在平日,院子里还有老门房哼曲儿的声音,但是现下银止川都早已将他们赶走了。让他们去星野之都周边的乡下,躲过战乱,再回城中。
院子外空寂寂的,银止川于是自己哼哼了一曲《何以归》。
“……
英雄拔剑兮,红妆空罗帐。
美人梳妆兮,涉泽别征郎……”
这是空旷苍凉的曲子,从前军中唱起时,总充满着一股离人哀伤之意,仿佛此去难归,妾郎死别。
然而银止川唱不一样,他唱什么都是轻浮的,带着一点儿世家子的纨绔气,令人一听就想到星野之都的繁华似梦,香驹宝车。
“救……救命。”
隐约的,外头好像响起了拍门求救的声音。但是银止川没有理——从燕启大军逼近以来,他已经听过了太多这样的声音。
而他银止川,着实是一个记仇的人,曾经低谷时的谩骂指责,无端冤屈,让他对这些曾经伤害过自己血亲的人已经心冷硬到了极致。
——凭什么要原谅呢?……凭什么要救赎呢?就因为他生在将门,就一生要无怨无恨,受尽不平不公也不能生怨言吗?
银止川倦了,他是个不受任何伦理道德拘束的人,他的祖辈想也不敢想的事,他会做。
与其去保护这些无辨是非、叫人心灰意冷的百姓,不如将生命最后的这一段时光用来独处。
静静地喝一盏酒,想一些叫人快活的记忆。
“喂……救命啊,那个谁!那个谁!!救救我——”
然而,那隐约的求救声并未淡去,反而越发绝望。厚实沉重的朱门也被拍的“哐哐”作响。银止川起初并未在意,他已经心意已决了的——直到后来,恍惚间,他却忽然发现这呼喊的音色有些耳熟。
“救救我啊……我……我好害怕……”
握着酒杯的手稍稍停滞,银止川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浓重,他迟疑地放下酒杯,走到府门前。
然而,就在他就要开门的前一瞬,门口倏然响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像一堆人联合起来捉捕一个人,声音嘈杂,动作也杂七杂八的。其中还掺混着不耐烦的骂声。
“跑!还跑啊!”
“告诉你,给老子老实一点……别自找麻烦!”
“银子都领了,这时候后悔,来得及么!?”
……
并且奇异的,在这些骂声中,被追捕的那人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是啜泣。
仿佛连最轻微的违抗,也是不敢。
“走吧,跟老子回去!”
一群人押送着猎物,大获全胜,推推搡搡地往回走去。远远的,似乎听见他们在说:“……下一批,可就轮到你了!”
“……”
银止川推开门时,只能瞧见一个很远的背影:一群穿着麻布衣衫的男人,扣着一个身形瘦削干瘪的小孩——
似乎是心电感应,在即将经过墙头拐角的那一瞬间,那少年回过了一下头——
是张脏兮兮的熟悉的小脸,小乞丐!
银止川怔住了,但是下一刻,恍若又怕被银止川看到似的,小乞儿唇角抽动了一下,怯怯地回过了头去。
……不要跟过来……?
……救命?
银止川迟疑地想着,那一瞬间,他摸不清小乞丐没有表达完的意思。
方才没有开门的几分钟,他想同自己说的是什么?
他又是从哪里死地求生地跑出来,即将又被捉到哪里去?
银止川只迟疑了一瞬,而后便敞着门,快步跟了上去——
此时,镇国公府府门大开,半刻钟之后,西淮便赶了过来。
但是,在此时,银止川追出了数条街,在越发接近城门口的时候,他恍然踩进了一地泥泞的温热沼泽。
他抬起腿,后知后觉的,看到了银线白靴边缘濡湿的鲜红血迹。
很难形容银止川在看到血滩中还掺杂着精液杂沫时的心情。
他不是第一次身临战场,但是是头一次,在城内看到如此血腥残酷的画面。
人来人往的繁华都城已经不复存在,只有血洗过一般的修罗地狱。
因为是直面燕启人攻击主力的地方,正门口比星野之都内其他地方更可怖的多。
触目可及的,便是断肢残躯。还有被剖开肚腹的士兵,血淋淋的肠都淌了一地。
涓涓的血从躯体里流出来,像是小溪的声音。
如果在平时,这样可怖的场面叫任何一个闺中小姐或孩童看到,都会捂眼作呕,但是此时——
一个脏兮兮一脸血污的小孩蜷在角落中,抱着一只小狗,呆滞地看着这一切。
银止川从她面前经过时,她僵硬地抬头看了银止川一眼,银止川注意到她的眼睛里仿佛有泪光,但是小孩却没有任何表情的,只是那样痴傻木偶一样坐在那里。
流箭来了不知道躲,飞石砸在面前也没有动静。
“你……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银止川下意识说。
但是旋即,他又愣住了:星野之都此刻,哪还有安全的地方?
连惊华宫沦陷,恐怕也不过时间问题。除了早前逃走的那些人,现今还留在城内的百姓,恐怕都要成为盛泱的陪葬了。
“小心。”
下意识的,银止川替小女孩挡下了又一只飞来的流箭,叮嘱她:“总之不要留在这里……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先躲起来……!”
来不及亲自将小孩护送到一个完全安全的地方,银止川只得将她先搂起来,然后连同她的小狗一同塞入一个空房屋的米缸中,再三重复:“不要发出一丝声音……不要乱跑。等到足够安全的时候,再出来!”
可是,什么时候会是“足够安全的时候”,那个时候还会不会到来,银止川也不知道。
他已经放开这大局太久,无力去改变它什么了。
小乞丐的去向已经追丢,银止川只得接着往前走去——
在更接近城门的地方,有众多黑压压的人影。看不清楚他们集结起来在做什么,只能听见有隐约的嘶吼和哭腔。
担心打草惊蛇,稍作停顿后,银止川从路边一个死尸的身上剥下一套衣装,混进了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