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43)
云隐叹息了一声:“贫道乃天涯子一百七十六代首徒,十年的修行与寿命,若不是怀安殿下曾有恩于我,便是千金贫道也不换的。”
秦绎默然良久,站起了身来,“知道了。孤会按约与你汇合的。”
云隐深深拜俯:“恭候王上圣驾。”
秦绎走出门,这一天阴沉沉的。
天空像一口倒扣的碗,分明是早上,却没有太阳。像下午四五点的模样。
整个云层都沉闷压抑,好似有一场大风雨即将摧枯拉朽而来。
“公子隐呢?”
秦绎问仆从,仆从垂首,恭敬答:“在西院。”
秦绎微微眯起眼,将袍角轻轻一抖,朝门外走去了。
他一路都有点浑浑噩噩的,及至见到慕子翎的时候,还有点没调整过来。
“你怎么了?”
慕子翎站在窗前,临窗写着什么。见秦绎过来,他将信纸微折,叠了起来。
窗外的风将慕子翎的宣纸吹得一角微微浮起,衣袍也微微轻动。
秦绎不吭声,只看着他的眉眼。
他的眉眼和慕怀安真像。
秦绎想。
寡淡的优美的眼睛,苍白的清瘦的脸。
唇很薄,左眼下一颗朱砂痣。
可是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比慕怀安还像他记忆中少年的一个人,却是这样疯癫病态的性格?
秦绎手指在袖中握紧,说不出的烦乱。
“你在看什么?”
慕子翎察觉到秦绎的目光,微微挑眉笑了笑:“我脸上有什么么?”
秦绎极缓收回视线,垂下眼,喉头略微滚动了一下:“没什么。”
“军中的事情还好么。”
慕子翎淡声问——这几日秦绎总是称军务繁忙,几乎没离开过城外营地。“在赤枫关耽搁时间太久,粮草还够罢?”
秦绎点点头,心不在焉说:“够。”
“何时攻城?”
慕子翎又一次问起,他之前在小酒馆时就同秦绎问起过。“我可以助你。”
然后再也不杀人。
只除掉那批孩子,算作和云燕的一刀两断。
剩下的寿命,不管有多少,都好好留着,为自己活。
慕子翎的眉眼微微带笑,他原本就是上挑风流的眼型,此刻看上去更是公子无双,风华绝代。
但是秦绎看着慕子翎单薄的身形,听着这话,心里升腾起的竟然不是高兴,而是一种烦躁的情绪:
“你伤才好了多久?你就这样喜欢杀人么?”
慕子翎手一顿。他朝秦绎看过去,感受出秦绎这句话中的不善意,柔软的眼神一下子消失了,神色慢慢冷下来。
他注视秦绎半晌,冷嘲说:
“是。我向来嗜杀冷血,王上忘了么?”
……是啊,我怎么能忘。
秦绎默然想,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杀了谁,我为何会将你掳回梁王宫……这一切,孤怎么能忘!
这是杀亲夺爱之仇!
孤到底在想什么?
秦绎眼底晦涩不清,一片浓郁的沉默中,有隐隐的挣扎之色。
——但那神色过于微弱了,几乎是稍一闪现就立刻被扑灭。
慕子翎蹙眉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发问,秦绎的眼底就完全冷郁下去了。他走过来,突然毫无征兆地把慕子翎按在书案上,如一头野兽般撕扯蹂躏他。
慕子翎呼吸有些急促,对秦绎的动作十分意外,推阻了他一下:“不要在这里。”
然而秦绎置若罔闻,根本不容拒绝。
桌案上的砚台、笔架“哗啦”全掉了下去,慕子翎方才叠了几折的宣纸也浸入了墨汁中,晕开染黑,逐渐看不出字迹了。
——那上面隐约是写着“府君”二字开头,接着便停住了笔。
似乎如何开口,慕子翎又十分犹豫。
秦绎许久都没有来见过慕子翎,慕子翎只以为他这次格外冷漠用力,是因为忍了太久的缘故。
却没有想到是秦绎犹豫徘徊,却终究从游离的中端,回到了他们的对立面。
……
“好了罢?”
一个时辰后,慕子翎勉力推开压着自己的秦绎,拉上已经滑到了肩膀下的衣物。
他微微喘息着走到一旁,勉强佝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衣物。
他的身上弄得乱七八糟,腿上有青青紫紫的指痕。披上袍子了,脖子上还有一枚暧昧的吻迹。
留在冰冷的皮肤上,将露未露的。
慕子翎重新穿上外袍的时候略微蹙了一下眉头——
他不喜欢在桌子上,他的腰不好。
秦绎一言不发靠在案边,看着慕子翎的背影。
慕子翎的乌发散开了,铺在袍子上,有一截略短的发梢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那是之前被秦绎剪走的一段。
这么久了,慕子翎有次发现,随口提起,秦绎一句话带过,慕子翎竟然也没有再问。
“王上,屋里要生火么,外头要下雨了。”
门外,有仆从的声音响起,一个人影轮廓投在纸门上,低低问。
秦绎没吭声,倒是慕子翎转身看着他:“你今晚宿在这儿?”
他苍白的脸上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潮,愈是冷淡的气质,动起情来愈是勾人心魂。
慕子翎神色冰冷阴郁,眼睛乌黑清亮,仿佛一只从无间而来的艳鬼——
但这只艳鬼方才被秦绎压在身下,为所欲为。
秦绎问:“你希望么?”
“那我要去喂一喂阿朱。”
慕子翎不置可否,擦了一把脖颈与额上的密汗,拢着白袍朝外走去。
秦绎站在原地,心思复杂莫名,片刻后,有人在门外轻轻敲了一声,用暗语道:
“王上,‘南去的鸟儿飞回来了’。”
秦绎眼神方才微微一动,迟疑着朝外走去。
那是一名与秦绎极其亲近的近侍,只有很秘密的事情才会由他过手。
“怎么回事?”
秦绎看了一眼慕子翎离开的方向,哑声问。
“……是云隐道长。”
然而这一次,向来稳重的仆从却流露出一种不安的神色,低低说:“云隐道长的信到了。”
这时候已经是二月初,离云隐说的“半月后”,还剩下六七天。
“信呢?”
秦绎问,他自然而然伸手:“我看看。”
仆从双手奉上一只没有任何标记的信封,声音却有些发紧:
“……道长说,他此前还寄来了两封……”
“哦。”
秦绎一目十行地看着:“那一并呈上来孤一起看看吧。”
“……”
仆从双腿发颤,脸上显出一种极其奇异的神色,嗫嚅道:“……丢了。此前的两封信,丢了,王上!”
秦绎目光一顿,朝他望过去,尚有些不可置信:“什么?”
“云隐道长说他每个两日就会传来一封,但是至今我们只收到了一次。”
仆从已经恐惧得快哭出来了,两股战战:“小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接头的人每日都守着的,从未有鸽子飞来!”
“……”
秦绎闭了闭眼,仆从慌忙道:“王上息怒,王上息怒!这几日天一直不好,兴许是鸽子在路上被什么野禽吃食了,而非被人故意截取!”
“查。”
秦绎咬着牙,一字一句说:“无论如何都要把信找出来,找不出来,你们提头来见。”
仆从几乎汗流浃背,不住点头说:“是是,小人一定找出,一定速速找回来!”
“这是件小事么?”
秦绎问:“许久未收到信,却今日才来禀告,被他人知晓此事怎么办?你们的脑袋是件摆设么?!……滚!”
仆从一刻也不敢久留,迅速赶紧滚了,消失在秦绎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