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204)
沉宴说:“朕……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不小心的——”
他近来总是很烦躁,身体里好像有一个不属于他的声音在叫嚣。
有时候宫人做错一点小事,都会引得他暴怒。他从前不这样的,但是近来越来越像个喜怒无端的暴君。
楚渊沉默了许久,良久后他咳嗽起来,捂着心口,闷闷地咳,却蜷着身子对沉宴说:
“对不起陛下……是楚渊逾越了。”
“不!”
沉宴立刻说:“对不起羡鱼,是我的错,我来给你揉一揉——”
然而楚渊像被他打怕了似了,轻轻地往后一缩。
沉宴僵在原地,看着那双纤细的手指捂在雪白的脸上,与红肿瘀痕对比着,红肿处更显得触目惊心。
“楚渊今天累了,先行告退。”
半晌,楚渊缓缓从榻上起身,朝沉宴俯身行了一礼。乌黑如瀑的长发遮住了他的侧容,令沉宴看不清雪衣观星师的神情。
沉宴手在身侧攥紧,像想挽留什么,但又说不出口。
许久后,只沉沉地咬紧了下唇,看着楚渊离开的身影一声不吭。
为什么?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他竟然会对楚渊动怒?
那一瞬间,他听到楚渊说“言晋很好”,几乎毫无意识,手不知怎么就挥出去了。看到楚渊踉跄摔倒,才骤然清醒过来。
他怎么能打他?
他怎么能打他!!
他是连他咳嗽一声都心中惦念几天的人,怎么可能对他动手?
沉宴失魂落魄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憋闷得喘不过气。
他觉得有一些什么就要变了,但是他无法控制。
所谓帝王啊,孤家寡人就是一生的宿命。即便有人想要靠近,也只会被他们的锋芒刺伤吧?……
而另一侧,楚渊走出鎏金殿,合上门后,却心事重重。
因为他注意到了,方才沉宴对他动手时,用的是右手。
象征本心和仁慈的右手啊……
曾经他被七杀控制时,会自然而然地变成左撇子。
楚渊还记得那个在苍云殿的混乱的夜晚,那个人是用左手束缚住他的。
也就是,倘若沉宴还在使用右手,就意味着他没有被七杀控制。
原本近来的一些混乱,让楚渊疑心是否是那个邪恶的星辰再次苏醒。
但是推判天命也好,测算星轨也好,都无法找到那个寓意着亡国之星的影子。
现在看来……所有的变化,都是沉宴自己所作么?
雪衣的观星师握紧了手指,他脸颊上的指印还在辣辣作痛。
为什么?
苍白久病的年轻人迷惘想,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怅然的神色:
人真的是会变的么?
曾经他的老师告诉他,永远不要接近一个帝王的心。因为那是世界上最喜怒无常的东西。
可是楚渊觉得沉宴不一样,他愿意为他付出所有,万劫不复。
到而今,竟到了老师预言实现,他遭报应的时候了么?
第134章 客青衫 88
瞻园内,西淮手指间夹着一粒金株,放置在灯光下,细细地看。
金株在灯下流转着剔透的光,若仔细瞧,能瞧见在那金株内部大致刻着“天佑盛泱、国祚绵长”的字样。
这是盛泱惊华宫官用的金株。
西淮轻轻呼出一口气,合上了身侧的小薄册。
小薄册显得有几分陈旧,大概只有孩童的一截小指甲盖那么厚。
但是西淮的动作很小心,几乎是一个角一个角地将那小册理好,然后重新收进竹箧中。
——这是他父亲留下来的。
和西淮的字不一样,叶清明的字清瘦秀雅,有着文人风骨的铮然。看着清秀,但遒劲露尽锋芒。
从沧澜一路北上,西淮身边关于父母阿姊的东西越来越少。只有这本叶清明自当官以来作记录的小册,西淮舍不得丢。觉得以后总会派上用场的。
现在果真如此,许多关于盛泱朝野的隐秘记事,西淮都是从这本小册上得到。
他把它和银止川送的绮耳草、小瓷人收在了一处,都在那个最靠里、安全不被人发现的小箱子里。
但实际上,看到这个小册,西淮心里又是微微一动。
他不愿意想起自己的身世,可无处不在的往事都在提醒着他:
他……就是做了爹娘阿姊的背叛者吧?他让他们失望了。
他怀着满腔的恶和恨走到星野之都来,走进镇国公府,却在最后一刻懦弱,舍不得挥下匕首。
他眷恋他的血仇给予的温暖;对着一个他本该恨的人,却看见他的眼里星辰明亮夺目。
“逐颜,逐颜——”
正出神间,却听门外有人叫他。西淮抬首,恰见银止川推门而入。
“查清楚了。”
银止川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冷肃,他深吸了一口气,朝西淮说道:“如你所说,所有死后身体里残留有金株的女子,都是河神祭上被选中的‘新娘’。……并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早死去的尸体,身体里同样有刻着官印的金银。”
这实在是一段重大的进展——
起码可以洗清林昆的嫌疑了。
因为林昆在这些尸体死去的时候,还在关山郡,并不在星野之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而这些女子的尸体,也都来自盛泱的世家大族,只要查清是哪个世家大族用尸体藏金株,就能顺藤摸瓜,把赈银贪污的案子一查到底。
“我已经通知星野之都所有女儿卖入贵人府邸,之后失去音讯的平民都来认尸了。”
银止川说:“只是……”
他顿了一下:只是那些女孩死去的模样都太过凄凉,胃里塞满了沉甸甸的金株。以至于最后闭眼时,秀丽的眉宇间都带着痛苦之色。
这样一幅模样被亲人看到,恐怕会肝肠寸断吧?
“不要皱眉。”
正心事重重的时候,一只冰凉柔软的手却抚上他眉间。
银止川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耳旁说道:“你已经替她们找到回家的路了,不必自责忧心。”
西淮真是相当机敏灵慧的人了,他一颗玲珑心,只要愿意,能猜到任何人的心意。
连安慰也安慰得熨帖妥当。
银止川当即一笑,说:“好。”
这几日他们奔波劳累,已经有数天没有亲昵亲近了。
于是银止川顺势捉住西淮的手,在他指端和指缝间亲了亲,轻声说道:“想止川哥哥没有?”
西淮微微一哼笑,用劲儿就要把手抽出来:
“别闹。”
银止川看着他扭头转向桌案,靠在刚及腰胯以下一点点的木案上。
因为侧身回转的缘故,那一把本就纤细至极的腰身更显得柔韧至极。
银止川喉结不自觉地微微一动,朝他张开手,眼底沉沉说:“过来。”
“我抱抱。”
然而西淮挑着单薄绯红的眼梢,朝他笑道:
“不,你过来。”
……
银止川和西淮腻歪在一处,床榻旁的窗户开着,有缕缕的清风钻进来。
躺着时,也可以看见窗外漫天的星子。
西淮静静地看着闪烁璀璨的星辰,也不说话,银止川卷了他一缕乌黑的长发,缠在指间玩。
“逐颜。”
“嗯?”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你家里人的事啊。”
银止川随口问着,也没有上心,只胡乱地脱口而出。
西淮的侧容看上去有些汗涔涔的,因为情事刚过的缘故,他苍白寡淡的容色也带上了一丝丝绯色。
让人感觉好像冰冷不近人情的神祗,也终于沾上了人间烟火一样。
他安静了一瞬,而后淡声答:
“没什么好说的。父母和姊妹,都已经死了。”
“哦……”
银止川答:“那和我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