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76)
“好。”
公爵夫人笑容惆怅,“但愿你真是这么想的。”
车辆冲破漫天荡悠悠的蒲公英群,驶向一片红色的夕阳里。
“我要去京州,有空回提拉岛看你们。”
码头边,斯宾塞家族几十口人纷纷登上前往提拉岛的轮船,人群里隐隐有啜泣声传来。
公爵夫人神情哀伤不舍,“去吧,自退役后,就很少见你露出笑容了。既然征服不了天空,去远方闯一闯也好。不过记得常回提拉岛看看,我们都在那里等你。”
“会的。”
“仲希,不要灰心,会好起来的。”
小斯宾塞先生还没有习惯这个新称呼,一时反应不过来。
“好的母亲。”
轮船载着这个曾经辉煌的家族驶离码头,霍仲希抽了一支又一支烟目送他们离开。当轮船行驶到海平线时,正好被夕阳迸发出的最后一道金红色光线吞没。
码头的风卷起烟雾、撩过他的头发,那艳丽的红色忽然使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只知他名字里有个野,却不知道全名。他们总共见过三次,一次是在逃亡路上、一次是在周少蕴的学校。最后一次,是离开瑞比斯那天,他和郑谷在周少蕴的帮助下,驾驶着一辆老破的车辆仓皇逃离贫民窟。当好不容易开上高速,却意外碰上了堵车,就在这时,他看到那个红发少年翻过栏杆,在停滞的车流中贩卖起了食物,好像是一些面包。
这条路远离贫民窟,真不知道他是走了多长时间才到这里的。
交警很快就来了,想把少年驱赶出去。他跑了,跑起来的时候,一头红发上像有耀目的流金在流淌,矫健灵活的身影在车辆中穿梭,周身如镀金般闪耀。就在这时,少年前方的一辆轿车车门忽然打开,他猝不及防就撞了上去,人瞬间被弹飞。
箱子里的食物洒落一地,他一边捂着鼻子不让鼻血淌落,一边跪在地上捡东西。
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则探出车窗大骂:“该死的下城区人,你们是这个国家的蟑螂,滚回贫民窟去!”
交警追上前,重重叹气,敲着他脑袋说,臭小子!给我滚回去读书啊!
被人辱骂时没哭、被恶意戏弄时没哭,却因这一句斥责他红了眼眶。
“生命好脆弱啊莱恩。”郑谷在副驾驶病恹恹地看着这一切,“但有时又好坚强。你说一株草,需要多少时间才能长出这样一副风雨不侵的模样?”
野草的生命力是最顽强的,他们有着脆弱易折的身肢,却也有着坚韧顽强的根茎。那旺盛的生命力,使得他们哪怕被火烧成烬,余温也是滚烫的。
霍仲希长长吐出一口烟雾,风很快就卷着它消散在空中。码头人来人往,显得他的身影是那么孤寂, 当落日余晖沉入大海,他坚定地转身离开,身后是回不去的天空和故乡,以及再也等不到下一个春天的故友。
那就,只能往前了。
*
戚在野手机早丢了,在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他请求护士联系他丈夫。
“送你来的那人不是?”
“不是。”
“那联系电话呢?”
“我……”戚在野不知道,他从不刻意去记伯爵的号码,无奈之下,只能委托护士联系贺行简。
因当时失血过多,戚在野的意识处于混沌状态,因此没有注意到护士诧异的眼神。
“你说的是贺……行简?”
意识彻底陷入虚无,灵魂像落入黑暗,不断地往下坠去。
四周出现了回马灯一般的回忆片段,母亲、妹妹的脸一一闪现过。他感到无尽的疲惫,像在荒漠中走了许久,灵魂渴到了极致,然后渐渐干枯。
他闭着眼,却能看到一只鹰在上空盘旋,于是伸手想抓住,却发现自己下坠得越来越快,在落到地面时,他浑身一怔,刷得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雪白。
他闭了闭眼,缓解了亮光对视网膜的刺激,再睁开眼时,祝鹤的脸已经放大到了跟前。
戚在野见到他一愣,环视一圈病房,没发现霍仲希或是贺行简的身影,他问祝鹤:“来的是你?”
“我不能来?”祝鹤眉宇耷拉下来,“要不是我——”他扁扁嘴,“算了不说了。”
他明明很想说……戚在野闻到了空气里淡淡的小面包香气,于是问道:“你一直在用信息素安抚我?”
祝鹤一脸淡定,“嗯。”
“谢谢。”戚在野边说边摸脖子,祝鹤赶忙拉住他的手说:“别碰,医生说好在没伤到大血管,也还好没对腺体的功能性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以后保养好,对日常生活是不造成影响的。”
戚在野盯着他握住自己的手,眼前渐渐模糊了,时隔几个月再见到祝鹤,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终于听到枷锁脱落的声音,应该自由了吧。
祝鹤默默在凳子上坐下,上半身倾斜靠着床,把他的手贴在脸上。戚在野感觉到皮肤上有湿意,于是视线与祝鹤对上,然后就笑了,“你怎么也哭了?”
祝鹤轻咳一声松开手,“见到是我来,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无所谓高兴不高兴,戚在野只怕来的人无法与霍仲希抗衡,那这一刀就白捅了。“霍仲希呢?”
“医生那。”
戚在野心又提了起来,“帮我联系你舅舅,我手机丢了。”
祝鹤嘴唇张了张,定定地看着他说:“你找他干嘛?”
戚在野放软了眼神,“小鹤。”
“早联系了,过会就来。”
“谢谢。”
祝鹤别扭地移开视线,默默释放了一点小面包信息素。“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还有你……手机什么时候丢的,我发信息给你都没回。”
戚在野感到难言,只说道:“不重要了……你呢,腿恢复得还好吗?”
祝鹤眼神复杂地看向他,忽然就露出委屈心酸的神色,“挺好的。”
“事故调查结果呢?”
“就是一桩普通的追尾。”说着,祝鹤面色变得沉重,“也算是因祸得福吧,最后第二站在马鞍州办的,比赛那天,城里爆发了恐怖袭击,赛场那边也受到了波及。”
“谁做的?”
“很多人猜测是自卫队余党做的,但,谁知道呢。”祝鹤耸肩,“在那次袭击中,死了不少人,那天我去参加贺行简的丧礼——”
戚在野猛地要从病床上坐起,却因牵扯到伤口又吃痛摔了回去,他瞪圆眼看向祝鹤,“你说谁的丧礼?”
祝鹤忙握住他的手安抚,“你不知道?”
“会不会是同名同姓?”
祝鹤摇头,“讣告发了,丧礼也办了,人就葬在京州的瑞安墓园。”
一瞬间,血液在身体里凝结成冰,夺走了身体全部的温度。戚在野只觉心里灌满了苦涩的水,一晃一荡地直要夺眼眶而出。同时他内心又有种不真实感,那只笑眯眯的,永远游刃有余像是一切尽在掌握的老狐狸,怎么可能会死?
“他是你很好的朋友吗?”
戚在野说不出来话,扭过脸去,眼泪刷得就下来了。
祝鹤立刻抱上去,轻轻搂住他的肩膀,也跟着红了眼眶,“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这么难过。是我忘了,你是很珍视朋友的人。”
不光是朋友,还是在困境中不图回报拉他一把的人。明明贺行简的大本营在京州,却为了帮忙打听小妹的下落,在不勒城待了近月余,那时戚在野也知道他为自己耽误事了,但就是说不出那句“要不你回去忙吧,别管我了。”他害怕贺行简要是真走了,小妹就真的再无音讯,他假装不知道贺行简的忙碌,腆着脸一次次询问他小妹的下落,每每此时,他内心总是充满了愧疚。
“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几个月了。”祝鹤觉得奇怪,“这事闹这么大,你一点都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