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匣[刑侦](448)
季沉蛟胸口窒了一下。
凌猎继续说:“当然,首都的雪还是没有‘沉金’大,好歹这儿只有冬天最冷的时候才下雪,我们村子只有夏天不下雪。我跟你说过吧,离开村子之前,我没有见过真正干净的雪,它总是被染红。姐姐跟我和……我和阿雪说,南方的雪不像这样,南方的雪是纯白的。”
季沉蛟轻轻在凌猎肩膀上拍着。
“我第一次在南方看到雪时,特别兴奋,那雪就跟雨似的,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又冷又舒服。”凌猎弯起唇角,“后来被接到喻家,看到那种会在地上积起来的雪,我忽然觉得很害怕,像是回到了村子。”
凌猎脚趾蜷缩着,将小腿抱得更紧,“但我不能表现出害怕,我也知道我很安全,我根本不在村子里。每年我都装作不害怕,喜欢雪,但其实我很不舒服。好在喻家也没人在乎我,不会有人发现我不对劲。”
“长大后,我就能克服了。但是首都的雪很大,第一个冬天,我还是闹了笑话。”凌猎又沉下去吐气泡,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不适应这边的大雪,它太厚了,踩上去窸窸窣窣,跟踩着尸体似的。但我谁都没说。那时萧遇安带我们去更北的地方进行冬训。你捱过冬训吗?”
季沉蛟点头,“扛严寒、雪中作战、视力适应、幻觉适应……特刑混合训练时,我埋在雪里,当时觉得周围的不是雪,是烈火。”
“对,会有幻觉。”凌猎低喃道:“萧遇安一把我们丢在林海雪原,我就觉得我完蛋了。那儿本来就和村子很近——其实也不算近,根本不在一个方向,但纬度、地形是真的近。我当时精神就受不了了,我听不见东西,一看地上,嚯,怎么到处都是血?我看到的不是白色,是越来越黑的红色。”
季沉蛟立即想到凌猎的听力毛病,皱起眉。
凌猎说:“没多久我就支持不住了,失去意识。被送去医院后,幻觉倒是没了,但聋了快三个月。第二年,萧遇安不让我去北边了,但我主动要去,又聋。反反复复的,总算基本适应了。怕北方的雪这毛病我得克服,不然我怎么执行任务?现在已经没什么了,只是我不太爱见着积雪而已,会困,睡一觉就好了。”
季沉蛟伸出双手,捂住凌猎的耳朵。
凌猎懒洋洋地蹭了蹭。他的聋其实并不是完全听不到声音,而是像被一张巨大的鼓蒙住,外界会有沉闷的声音传进来,直达他的听觉神经,有时还会有尖啸。这种感觉太难受了,简直要把人折磨疯。
但他已经很久没有聋过了,快要想不起那种感觉。
季沉蛟不是滋味,凌猎却摘掉眼罩,“我想起一件事。”
“嗯?”
“上次你给我念《绿野仙踪》,讲到稻草人把最大的把柄交给多萝西,我不是也说我会把最大的把柄交给你吗?刚才那个就是我的把柄,我在最最害怕的时候,会聋掉。聋子很好糊弄的。”
季沉蛟心痛地把他抱起来,“多萝西从来没有用火柴去烧过稻草人,我也不会糊弄你。”
凌猎躺在被子里,朝季沉蛟笑了笑,“我要睡觉了。”
季沉蛟:“我陪你。”
凌猎却摇头,“我想看你和他们一样在雪里打滚儿。”
这时,楼下传来欢呼。院子里的雪很厚,年轻的队员们在打雪仗。昭凡和沈寻正在搭架子,等天黑了,他们会在院子里弄烤肉。
季沉蛟等到凌猎睡着了,又待了会儿,才离开房间。
乐然被拍了一身雪,高高兴兴地跑去给昭凡打下手。吃烤肉最麻烦的是餐前搭架子生火和餐后收拾这两个环节。季沉蛟也过去帮忙,看见沈寻旁边站了个面生的男子,正黑着一双手摆弄炭盆。季沉蛟猜,那位应该就是昭凡的作家哥哥“颜笑”。
昭凡看见季沉蛟了,招招手,小声问:“凌猎睡啦?”
季沉蛟见昭凡正在剖鱼,工具很齐整,但动作似乎很外行,“我来吧。”
昭凡却不给他,“凌猎不喜欢雪,每次我们在外面玩雪,他都躲在房间里睡觉。”
季沉蛟说:“不喜欢也没什么。”
昭凡目光钉在季沉蛟脸上,片刻说:“但我觉得很可惜。”
“嗯?”
“你看,过年是多开心的日子,一下雪,大家都冲到雪里玩儿。只有他,孤零零地在屋里睡觉。你是不是被他赶下来的?”
季沉蛟沉沉地应了声。
昭凡点头,“他就是那样,不跟我们玩雪,也不让人陪他。一年中他就这个时刻,会刻意把自己孤立起来。在不下雪的地方还好,一到北方就要发作。”
昭凡说完又忙起来,季沉蛟见没什么自己能打下手的,沉默着走到别墅下,抬头,看见凌猎的窗户。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里面一点光都没有。
季沉蛟也不知道做什么好,想了会儿,索性开始堆雪人。院子里雪够多,他心里想着凌猎,堆出的雪人也是凌猎——是凌猎以前留着长发的时候,扎着丸子头,穿着功夫袍,腰上还挂着腰鼓。
堆完了,季沉蛟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凌猎”裹上,想再找点色彩鲜明的东西来修饰一下,但远处昭凡他们正忙得热火朝天,他只好拿来两条鱼放在“凌猎”面前。
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打腰鼓的凌猎热烈明媚,不该这么冷冷清清的。
季沉蛟看见院墙附近的红枫和梅花。黄色的梅花最常见,这里也有零星傲雪怒放的红梅。有的红枫和红梅被雪压断了枝,掉在积雪中。季沉蛟走过去,将它们捡起来,装饰在“凌猎”头上和衣服上。
凌猎以前在大雪天能睡很久,睡到夜幕降临,天地间不再只有白色。但这次不知是什么缘故,季沉蛟没走多久,他就醒了。
他听见窗外的欢笑,忽然觉得小季有些可怜——是的,可怜的不是他,是小季。
别人都成群结伴在雪中玩闹,但他的小季没有他的陪伴。
他躲在窗户后面,悄悄将窗帘拉开一道缝,看见季沉蛟的背影。
嗯?他给季沉蛟围的围巾到哪里去了?季沉蛟在看什么?
视线往前方推移,在看清季沉蛟对面的那个雪人时,他的瞳孔忽然缩小。
雪人身上是红色,是触目惊心的红,是他最害怕的,出现在雪中的红!
他的心脏跳得厉害,但稍稍冷静,定睛一看,那不是他所以为的血,脏污的血,而是红枫和红梅。
他抓着窗帘的手指轻轻颤抖,像是有一股温泉从头顶倾泻,缓缓流经他的身体。
他知道那个雪人是他,季沉蛟堆雪人的技术不太行,但也许是职业素质使然,季沉蛟很会抓重点,那丸子头和腰鼓一出现,不是他还能是谁?
他仔细看着雪人身上的红色,第一次觉得雪里的红色并不难看,并不代表着邪恶,它们脆弱却也旺盛,即便已经失去生命,却挣扎着将最后一刻的美丽延长,再延长。
季沉蛟不知道凌猎已经醒了,此时,他真专注地看着雪人。须臾,他忽然皱起眉。红色虽然美丽,是适合凌猎的颜色,但是将红枫红梅点缀上去时,他忘了凌猎害怕雪里的红色。
他的本意是让凌猎睡醒就看到雪人,雪人决不能让凌猎勾起恐惧的回忆。
季沉蛟暗骂自己的不谨慎,赶紧走过去,取下红枫红梅。
但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窗户被猛地打开,窗帘也被拉开的声响。
季沉蛟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凌猎一条腿踩在窗户上。
两人异口同声:“你在干什么?”
季沉蛟吓得脸色一白,什么都来不及想,下意识就向凌猎张开双手。
凌猎也很着急,刚刚他正欣赏着自己的雪人,季沉蛟居然上手就摘掉了丸子头上的红枫!
下楼阻止是来不及了,跳窗姑且能试一试。
这里只是二楼,受过特殊训练的人飞檐走壁没问题,何况下面还有深深的积雪。
对啊,还有积雪,最畏惧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