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匣[刑侦](227)
初中还没念完,她就离开姑姑家。为了养活自己,她什么活都干过。夏天厂房里的温度高达40℃,冬天又冷到零下。开到早上的大排档总有蛮不讲理、揩油的客人,老板永远站在客人一边。在闹市摆地摊,见到城管就像老鼠见到猫,有时被逮住罚款,半个月的利润就没有了。
可是像她这样的人,有什么办法呢?
她还去发廊干过,那种主营业务并不是洗剪吹的发廊,老板娘见她漂亮,给她拉来不少客人。那个冬天发廊被扫黄,她恰好生病在家,洗心革面,不再接这种活。
发廊那位老板娘人品虽然不行,但烧得一手好菜,她学来皮毛,买来锅具、板车,大冷的天在各个工地外面卖盒饭。
那时民工和市民们的矛盾已经很尖锐,工地上没有什么好餐食,馆子里的饭菜卖得贵,民工们吃不起。她虽然算半个黄名市人,但是对城市没有归属感,她一直在泥潭里匍匐挣扎,比这些民工又高贵得到哪里去?
所以她看他们,甚至比看城里人还要亲切。她自动将自己归入他们的队伍,起早贪黑买菜炒菜,尽量降低价格,不久就成了工人们的“御用”厨师。
也是在那时,她认识了同岁的民工杨孝。
工地上多是三十左右的工人,黝黑,粗矿,强壮,杨孝却刚二十出头,生得白净,身材也很单薄,穿着跨栏背心干活时,“排骨”都看得见。
杨孝也不像其他人那样爱把粗话挂在嘴边,说话和声细语的,被其他人欺负了也不恼,笑嘻嘻地就过去了。工地上的人也不是真的欺负他,只是把他当弟弟、小孩,时不时就摆着大哥架子教训一下,有好东西还是会分给他。
尹溪对杨孝很有好感,她是个漂亮的姑娘,杨孝是个清秀的小伙子,相处久了,当然会相互吸引。
尹溪每次给杨孝舀菜,都会“手抖”多舀点——杨孝太瘦,她想把他喂胖点。杨孝“礼尚往来”,把大哥们分给自己的糕点留给尹溪,干完活只要有空,就跑来帮尹溪收拾,蹬着板车送尹溪回家。
那个工地的活干完时,两人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但结钱时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有人知道他俩谈恋爱,见不得人好,散布谣言说尹溪这种女人不可能永远跟着他这穷小子,迟早得分。
尹溪很不开心,也清楚人心有时就是被嫉妒填满,别人说她闲话倒是无所谓,如果在工地上为难杨孝就麻烦了。
她与杨孝说了自己的想法,杨孝叹气,“怪我现在还不能给你安稳有尊严的生活。”
要说成长环境,杨孝更加辛苦,从农村来打拼,苦吃多了,就有了被搓扁揉平,逆来顺受的“毅力”。他完全理解尹溪的不安,于是两人说好不在工友跟前秀恩爱。杨孝在哪里干活,尹溪就去别的工地卖盒饭。
两年过去,两人的生活还是很拮据,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黄名市郊外的景点山。其实黄名市离海不远,但是他们舍不得将钱花在旅行上。
他们最喜欢说的是以后。以后有钱了如何如何。没有经济基础,又没有竞争实力的年轻人,唯一拥有的慰藉就是虚无缥缈的“以后”。
那一年,尹溪上了当地报纸,记者将镜头对准街头巷尾挣扎求生的平凡人,抓拍的尹溪炒菜的照片很有艺术感,不久就有商人出钱请尹溪拍服装照,一套的价格比她辛苦炒一周菜还高。
尹溪受宠若惊,和杨孝商量之后,暂时停下卖盒饭的工作。杨孝很支持她,说老婆这么会赚钱,自己也要更卖力。
不久,黄名工程学院东门改建的工程启动了,杨孝成为工人之一。
他不止一次对尹溪说过,在工地干了这么多年活,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回,因为东门不远处就是老图书馆,大学生们嫌这里设施陈旧、书籍少,一般都不会过来,正好“便宜”了他。
他很喜欢看书,也很想上大学,但家庭条件不允许。换成气派的新图书馆他肯定就不敢去了,一身的灰怕弄脏桌椅,更怕吃大学生们的白眼。
尹溪数着刚到手的钱,“孝哥,你想不想自考?你看,我现在攒了些钱了,我是读不进去书,你想上个夜校、大专什么的话,我可以供你。”
杨孝笑得很幸福,捧着她的脸说:“好开心,老婆养我。”
尹溪不好意思,推他,“别闹。”
杨孝认真道:“但是我不能自己轻松坐在教室,看着你一个人辛苦赚钱。记得吗?我们要攒钱去海边结婚。”
尹溪早就明白世界上有很多无奈,只得将供杨孝读书的事放下。那之后她接了出市的工作,要去山里拍摄。本来她每天都会和杨孝通话,但有几天没有信号,等她回到有信号的镇里,再给杨孝打电话,手机竟然关机了。
她心神不宁,害怕杨孝出事。当时黄名市本就不太平,出过好几次伤害民工的事件了。她没有拍完,转了几次大巴,终于回到黄名市,眼前的事实狠狠泼了她一盆凉水。
杨孝果然出事了,被砸得头破血流,安静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直没有醒来。
校方每天都有人来慰问,送花送水果,工友们也常来,个个义愤填膺。尹溪得知杨孝是在从老图书馆回临时宿舍的路上出的事。
当天工地的电机出了故障,晚上不能工作,工头干脆给大家放假,杨孝带着水壶去老图书馆,直到熄灯还没回来。工人们知道他喜欢看书,以前也不是没有看到半夜才回来的事,于是也没担心。
但天快亮时,几个打扫卫生的校工突然在工地外喊:“你们的人好像出事了!快出来看看!”
杨孝趴在林荫道上,脑袋和脸上全是血,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工人们马上想到近来伤害民工的事件,而校园晚上是封锁的,把杨孝打成这样的一定是学校里的人,遂立即找到校方理论,耽误了送医的时间。
上午十点多,校方代表才把杨孝送到医院,抢救了三天,情况才稳定下来。这三天,工人们一直在和校方扯皮,还叫来了警察。
但尹溪回来时,工人们已经与校方达成谅解,答应将事件定性为内部打闹,得到大额赔偿和日后工作安排的工人们全都缄默不言。尹溪问是谁打伤杨孝,工人们说那人已经回老家了,治疗费营养费误工费全部都校方承担。
尹溪还是想讨个说法,但杨孝需要人照料,加上校方代表也见了她,半是劝说半是威胁,她如果闹,校方就不再出各种费用。
除了识时务,她没有任何办法。
后来,杨孝醒来,只记得一点多时从老图书馆离开,沿着走惯的小路回工地,结果后脑就挨了一下子,当时他还没有失去知觉,但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清,只知道袭击自己的是个男人,应该是学生,他倒地后,那人还在打他。他在剧痛中昏死过去,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时尹溪才知道,根本就不是工人们内部打架,但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工人们拿到好处已经闭嘴,如果她现在非要闹出个好歹,杨孝后续的医治怎么办?
得知几方协调的结果,杨孝苦笑一声,安慰尹溪,“如果我醒着,我也会做同样的决定。”
有的人的命,就是不如另一些人值钱。
不管是尹溪还是杨孝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苦惯了,卑贱惯了,只是想在这个城市找到一个落脚之地而已。
杨孝出院,尹溪以为事情会渐渐好起来,她又开始接拍摄的活儿,就算尹溪暂时不工作也没关系。但是尹溪不愿意被她养,拖着落下病根的身体去工地。因为干不了重活,总是干几天就被辞退。
那时尹溪经常不在家,杨孝身体难受就忍着,接连发烧,只是去买点药来吃。这么过了小半年,杨孝突然发病死亡。
杨孝的亲戚都在农村,赶来办了他的葬礼,尹溪没有露面,出奇地平静。这时她才意识到,从一开始,她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她不该妥协,她应该督促校方找到那个伤害杨孝的人。
但是底层的人,习惯了得过且过,苦难后的一丁点甜头就感恩戴德,殊不知那不是甜头,那只是被伤害后施舍了廉价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