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匣[刑侦](132)
红酒咕嘟咕嘟作响,只是嗅着,就有些醉人。凌猎洗干净两个杯子,把红酒和水果舀出来。
季沉蛟说:“我不喝。”
凌猎举杯,“我喝,你随意。”
喝酒的是凌猎,他穿着最普通的纯棉T恤和宽松长裤,赤着脚,靠在沙发上,神色慵懒,头发略微散开。但有些上头的却是季沉蛟,否则他也不会像老友闲坐似的,说起和养父母的往事。
“活泼健康的小孩最容易被领养走,我占着健康,但并不活泼。他们说,想要一个善良的小孩,院长就把我牵了出来。其实我不善良,我帮女孩赶走欺负她们的男孩,只是因为他们吵到我了。”
“我在铃兰香住了很久。他们接走我的时候是个春天,接连下了很多天的雨。”
凌猎忽然看向季沉蛟,目光带着一丝惊讶和探寻。实际上,不久前审季诺城,季诺城说到领养的小孩叫“夏诚实”时,他就有了某个猜测,只是那时在案件侦破的紧要关头,他将这份不可思议和急切压了下来。
季沉蛟晕沉沉的,陷在回忆中,继续往下说。
“我和他们一起到黎云市,从小学到高中,读的都是最好的学校。季诺城喜欢给我买玩具,但我其实不爱玩那些,他以为是我拼不好,就整晚整晚地帮我拼。还让我坐在拼好的玩具里,和玩具拍照,洗好放在书房,说那是我拼的。”
“周芸每次给我开家长会,都要精心打扮几个小时。我没跟她说过,但其实开家长会时,我内心很高兴,小孩子的虚荣吧,我觉得我妈妈比其他同学的妈妈都好看。”
一段沉默后,季沉蛟摇摇头,“我希望周芸还活着,亲口承认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但没有机会了。”
凌猎已经吃完苹果和橘子,沙发发出几声响动。季沉蛟扭头,凌猎带着酒气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凌猎醉醺醺地说:“可我怎么没见过你?”
季沉蛟怔愣几秒后,忽然反应过来凌猎为什么这么问。那个憋在他心里很久的问题在凌猎的注视下脱口而出:“你知道阿豆吗?”
凌猎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极亮。两人都没有动,没有说话,呼吸间是红酒和水果的醇香。
凌猎直起身子,明眸闪烁,“你认识,阿豆?”
季沉蛟像是被蛊惑了,声音低沉,似乎没有经过思索,“我认识。二十年前,在夏榕市第一家麦当劳外,我见过他。那天我养父母将我从铃兰香福利院接走,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他却像是刚到这里。”
“小孩儿们都喜欢吃麦当劳,但我不喜欢,我看见他站在玻璃墙外,我追出去,把我没有动过的麦当劳给他。还跟他说,一直往北走,那里有个铃兰香福利院,不愁吃不愁住。”
凌猎的眼睛深得像黑夜下起风的海。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季沉蛟觉得自己掉进了那片海里。他说:“阿豆?”
阿豆,一个久远到凌猎几乎不会想起的名字。他有过很多名字,阿豆是第一个,没有姓,也不算名,仅仅因为他个子太小,像个豆丁,所以姐姐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后来他一直向北走,来到“小少爷”说的铃兰香福利院,和蔼的院长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想不出别的,于是说:“我叫阿豆。”
福利院的孩子都姓夏,于是他也有了姓,夏小豆。只是这个姓名并没有陪伴他太久。
刚才,在季沉蛟叫他“阿豆”之前,讲述福利院和麦当劳的时候,他的心跳已经开始加快。听见那一声“阿豆”,他的胸口猝然一窒,仿佛心脏都被一双小小的手捧起。
他和“小少爷”分享鸡翅的事,季沉蛟为什么知道?
答案显而易见——季沉蛟就是救过他命的“小少爷”。
凌猎抬起手,手指在季沉蛟眉眼、鼻梁、嘴唇上划过,像是在描摹记忆中的那张脸。季沉蛟竟然安静地坐着,纵容他的侵犯。
他忽然弯起唇角,不可思议地笑了笑。眼前凶巴巴的小蛇,居然就是“小少爷”。可他真的没有想到,那个雍容华贵的“小少爷”居然当了刑侦队长。
季沉蛟心绪沸腾,像是提问,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你真是阿豆?”
凌猎端详着季沉蛟的五官,在知道答案的前提下,终于找出一丝“小少爷”的样子,“我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名字。”
季沉蛟想起凌猎以前说到被一盒鸡翅所救时说的“小少爷”,微挑起眉,也道:“我也没说过我是小少爷。”
凌猎一下笑出来,“可你那时穿着那么干净漂亮的衣服,头发也理得整整齐齐,小脸白白净净,不是小少爷是什么?”
说完,凌猎自己也反应了过来。他始终认为给他鸡翅的是富人家的小少爷,只是因为他在麦当劳外面徘徊过太多次,没有小孩给过他鸡翅,他快要饿死了时,季沉蛟穿着养父母刚买的衣服向他跑来,像个干净的天使。
在那以前,他没有见过比季沉蛟还好看的男孩儿,也没有被不由分说塞来满满一怀食物和善意。之于他,季沉蛟就是善良、完美、富有的小少爷。这个认知在经年累月中越来越深刻,以至于他早就相信,给他鸡翅的就是小少爷,他不知道小少爷的名字。“小少爷”三个字就成了小少爷的名字。
凌猎忽然觉得很好笑,笑得歪倒在沙发上,长发覆盖住眉眼,上挑的眼尾流出闪烁的光。
季沉蛟并不存在的醉意一下子被扫空,胸中却有一股陌生的鼓噪。凌猎不小心蹬到了他的腿上,他拍拍凌猎,装作淡定,“你蹬到我了。”
凌猎扭了半天,终于坐好,“小少爷长大了就不可爱了。”
“……”
“小少爷,你还没说怎么知道我叫阿豆。我去福利院的时候你已经不在夏榕市了吧?”
季沉蛟有种秘密被渐渐撕开的尴尬,他不想让凌猎知道当他成为这座城市的守护者之后,曾经去福利院打听过。
凌猎凑近,“你打听过吧?”
季沉蛟立即推他的脸,反问:“你还真走到福利院去了?”
凌猎直白地说:“因为那是你说的啊。你说一直往北走,就能找到一个有吃有住的地方。”
季沉蛟不说话了。
“你是唯一一个分给我食物的人,所以我相信你。”
季沉蛟一时五味杂陈,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酸胀。给凌猎食物只是因为他实在不喜欢鸡翅汉堡,养父母点得太多,吃不完的话就浪费掉了,他不想在即将来到新的家庭时,给对方留下浪费食物的不好印象。
凌猎只是恰好在那时出现而已。
他小心翼翼讨好养父母的举动,对凌猎来说却是救命。凌猎因此记了他那么多年,“相信”二字突然变得很沉很沉,压在他的呼吸上。
凌猎说:“其实你是乱说的吧,你都没有走过那条路,根本不知道福利院和麦当劳有多远。”
季沉蛟下意识反驳:“我没乱说!”
凌猎眯着眼,像只狐狸,“那你也相信,我能走到那里,好好地活下去。”
四目相接。季沉蛟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是,我相信。
直到工作后再次站在福利院所在的那条街,他才对两地的距离有了具体的概念,他才用成年人的理性和冷漠去判断:那个小孩不可能真的走到这里来。
但现实给了童年时的他一个巨大的彩蛋,小孩不仅听他的话,走到了福利院,时隔二十年,还神奇地走到了他面前。
眼前的青年早就和那个骨瘦如柴的脏小孩不一样了,成天顶着一张招人的脸,四处讨嫌,一句话能把人气个半死,上回吃了他的鸡翅,没个谢,还要拿话来噎他。但他分明又看到了那个狼吞虎咽的小孩。
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呢?
季沉蛟忽然警惕,这难道是梦吗?他发烧烧糊涂了,又吃多了药?
院长说阿豆在来到福利院后不久就失踪了,来得奇妙,去得悄无声息。他凝视着凌猎,问:“后来呢?你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