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匣[刑侦](20)
龚翔说起年少时的无奈,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最近这些年他已经很少想到刘意祥,时间的流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自责。那时他以为自己也刚成年,还要依靠家庭,无法为刘意祥做什么,于是刻意逃避——远赴外地上大学,把刘意祥留在这个龌龊的地方。
每年寒暑假,龚翔回来都会和刘意祥见一面。就在龚翔穿上白大褂,成为实习医生时,刘意祥彻底堕落,不工作,醉生梦死,没钱了就向王顺伸手。
刘意祥跟龚翔说过王顺一家是怎么对待他,十多岁时觉得痛苦,还会反抗,二十多岁就放弃了,爱怎么就怎么着吧。龚翔说可以请律师,把属于自己的都争取回来,刘意祥却总是摇头,苦笑:“算了吧,我已经这样了。”
龚翔不理解,和刘意祥越发疏远。最近几年,他才从一个新词中明白,刘意祥是在长期的折磨中被pua了。
但刘意祥心中仍旧藏着仇恨的火。出事那年,龚翔因为母亲生病,请假回来住了一个多月,和刘意祥的接触是毕业后最多的。
那时刘意祥生活态度积极了些,居然开始在王顺的工地上工作。龚翔问他是不是想通了,他说,认识了个和自己很像的人,有话题聊。
季沉蛟打断,“很像?”
龚翔愣了下,“意祥说他们有共同的遭遇,有话说。”说到这,龚翔摇摇头,“他觉得已经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我上进,他堕落,我无法理解他。可能确实如此吧。”
季沉蛟问:“你见过那人没?”
龚翔想了好一会儿,“见过,跟他差不多高,姓黄,样子吧,鼻子额头这一块挺像的,意祥还说他们是兄弟。”
在办公室无所事事转来转去的凌猎也停下脚步,看向季沉蛟和龚翔。
季沉蛟:“是叫黄勋同?”
龚翔:“确实记不得了。”
“刘意祥有没说过和这人聊什么?”
“就是互相诉苦,那个黄什么跟一群人来打工,人家拉帮结派,他融不进去,总被欺负,但穷,没办法,只能坚持。哦对,黄那群人就是给王顺干活。”
罪恶就像一片混沌的黑色之海,风暴中吐出一个个碎裂的泡沫,它们终于,终于浮上水面。
母亲病情好转之后,龚翔就得回去工作了。临走前,他请刘意祥吃饭。兄弟俩都喝得烂醉,刘意祥拍着他的肩膀,像高考那年被打断右手一样哭了。
模糊的记忆里,是刘意祥口齿不清的话语,“兄弟……我这辈子苦……你说我怎么那么懦弱……凭什么谁都来欺负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我真想杀了他们……我忍不住的时候……”
龚翔次日离开路长县,刘意祥没来送,那晚的酒席,就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刘意祥。
三个月后,家乡传来噩耗,刘意祥在锤杀王顺一家后放火,六人全部成了焦尸。
所有给王顺干活的工人都散了,龚翔回去奔丧,刘意祥在县里成了遗臭万年的白眼狼,那时他像是魔怔了,逢人就解释刘意祥是被逼的,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他急切地想找那个姓黄的兄弟,他一定会和自己一起维护刘意祥,可是找不到。什么兄弟啊,对刘意祥避之不及了吧?
龚翔被父亲大骂一通,因为不管怎样,刘意祥确实是凶手,背了五个人的性命,龚家救死扶伤,断然不能为这等恶人说话。
慢慢地,讨论平息了,就像火焰熄灭,留下一地废墟。龚翔抱着对家乡的恨意离开,多年后回来接手诊所,偶尔听见别人诋毁刘意祥,还是会辩解几句。
“我是他的好兄弟,但我没能拉他一把。”龚翔苦涩地摇摇头,“他本来不至于走到那个地步。”
季沉蛟点开黄勋同的照片,“你看看,有没有觉得眼熟?”
照片上的黄勋同已经四十岁,皮肤松弛,头发稀疏,还有一道难看的疤。
龚翔端详许久,手忽然颤抖起来,“怎么会?”
季沉蛟:“是不是觉得有点像刘意祥?当年没死,多活了十五年的刘意祥?”
龚翔眼中全是震惊,“像……但是不可能是他啊,他已经死了!”
季沉蛟收回手机,长出一口气。
不可能是刘意祥,因为刘意祥已经死在十五年前的大火中。
除非刘意祥没死,倒在窗边的尸体是另一个人。
第16章 双师(16)
十五年前,一队四处接活的建筑工人听说路长县有很多房子要建,老板给钱痛快,春节一过,便乘着货车,一路颠簸而来。
工人们来自天南地北,原本不认识,但单打独斗难免受工头的气,于是在上一处工地彼此混个眼熟后,往往会结伴去下一处工地。
黄勋同加入得晚,身板瘦弱,干活没其他人利索,也不怎么爱说话,收工后别人相约打牌喝酒,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书翻看。
工队虽说是自愿结成的,没高低贵贱,但任何团体时间一长,必然冒出个说话顶用的。
老大嫌黄勋同是个闷声,臭下里巴人装什么清高?他不打牌,工人们就把他书丢了。他不喝酒,大伙儿把他按地板上,嘻嘻哈哈往他嘴里灌。
工地上最脏的活儿也派给他。谁让他不合群呢?
但就这样,黄勋同也没离开工队。他外出打工已经好几年了,有时勤勤恳恳干了几个月,一分钱都拿不到,有时老板不给肉吃,天天三餐是藤藤菜混白米饭。
他嘴皮子不利索,架也打不过,薪讨不回来不说,还总是挨揍挨吓唬。
自从在某个工地加入现在的工队,他终于不用为工钱、食物发愁了。队里有任何事,为首的几个都会去跟老板理论。
不过是受点气,挨点欺负,比起要不回工钱来说,这都不叫事。
黄勋同不走,队里其他人也不驱赶他。
小团体有人当头儿,就得有人趴在地上遭践踏。他要走了,大家的乐子不就少了?
路长县最有钱的王家要盖新房,工队上去揽了活儿。打地基、夯土、扛建材……一天天就这么过去。
但和以前干活不同的是,黄勋同交到了朋友——刘意祥,老板的外甥。
刘意祥是县里人人皆知的臭虫,被舅舅一家照顾多年却不知感恩。
机缘巧合,刘意祥去工地送材料,黄勋同接材料。当时是休息时间,其他工人都在棚里躲太阳、打牌、困觉,只有黄勋同顶着一头大汗,忙上忙下。
刘意祥不解,“就你一个?”
黄勋同笑着擦汗,“该我干。”
刘意祥突然明白,这是个和自己有类似遭遇的人。被排挤,被虐待,久而久之,甚至习惯了被欺辱的生活。
“我帮你。”刘意祥从车上跳下来,和黄勋同一起扛材料。
这之后,两人渐渐熟悉。当时刘意祥已经结束家里蹲,王顺指使他在各个工地间送材料,他也没拒绝,算半个建筑工,和黄勋同有的聊。
话题逐渐从工地转移到人生,蝼蚁和草芥找到了共同语言。刘意祥本来以为黄勋同和自己一样,也是躺平任践踏,但黄勋同却摇头,眼里有光,“我只是在利用他们,我需要和他们一起赚钱。”
那一刻,刘意祥忽然得到某种启发,渐渐变得积极,压抑多年的恨像一棵嫩芽,兴奋地推着头顶的泥土。
不久,儿时的好友龚翔回来了。这些年,刘意祥其实不太想见到龚翔,他们曾经是最好的兄弟,但现在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龚翔约他,他能找理由推都会推掉。
可这次不同,他想让龚翔知道,他新交了个朋友,而且……他觉得自己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勇气。
酩酊大醉,他记得自己对龚翔吐露的心里话——我要杀了他们!
王家的畜生们霸占他的一切,总有一天,他会拿回来。
那天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他再次成为畜生们讨伐的目标。王顺指着他的鼻子怒骂,一屋子人阴阳怪气,他歇斯底里还击,骂声附近好几栋楼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