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匣[刑侦](102)
季沉蛟说:“他认罪了,说是他杀死康万滨,与你无关。”
姚珏微张开嘴,神情空白,像是完全没有听懂。半晌,才吐出一句:“什么?”
季沉蛟重复一遍,视线未从姚珏脸上移开。姚珏眼中先是茫然,再是不信,觉得荒唐,最后摇头:“你们肯定搞错了什么,不会是他。”
“为什么?”
“因为……”
姚珏不再与季沉蛟对视,眼珠左右转动,像是陷入一种始料未及的慌张中。但这种慌张和畏罪没有关系,他似乎没有想到姜猛会认罪,可又似乎能够理解。
这种撕扯和矛盾被季沉蛟尽收眼里,姚珏没想到姜猛会认罪,绝不是因为他们商量好由姚珏认罪,从姚珏最初的茫然判断,他应该是知道姜猛不是凶手。
一个与命案无关的人,当然不该认罪。那后面的“理解”又是因为什么?姚珏站在什么角度去理解姜猛的行为?
因为他们做了同样的事吗?
季沉蛟:“姚珏,我再问你一次,你故意去覆盖的足迹是姜猛的足迹吗?”
比起刚才的否认,姚珏此刻却犹豫了,低下头,缄默不言。
这沉默代表什么?
季沉蛟又说:“你想要保护那个人,为什么不倒退着用树枝破坏他的足迹,却非要用自己的足迹去覆盖?你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替他认罪的打算?”
“不是的!”姚珏声量提高,“康万滨就是我杀的!不是其他人!”
“那姜猛呢?”
姚珏再次沉默。
另一间审讯室,姜猛也一再声称,凶手是自己,不是姚珏。
两人的反应再次出现些微差异。虽然两人都说凶手是自己,但姚珏在数次被问到姜猛时,从否认是他,到闭口不言。而姜猛则是从一至终表示不是姚珏。
季沉蛟回到办公室,反复看两人的录像,想到另一种可能。
也许他们两人都不是真凶,姚珏希望康万滨去死,却没有勇气动手,而姜猛有一套看似周密的计划,选择在枫意山庄动手,大概是因为宾客众多,安保欠缺,相对容易得手。
但真凶却是准备更加充分的第三人,也即是足迹A的主人。
姚珏因为某个警方尚未知晓的原因,出现在命案现场,可能目击了凶手作案的经过,所以才能描述出杀死康万滨的过程。
而凶手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有人做了他这辈子也做不了的事,这人在他心里就是英雄。“英雄”离开,他来到湖边,发现足迹。
他不敢杀人,却敢顶罪。破坏足迹很简单,但如果那人还留下了其他线索呢?他想要保护这个为他报仇的人,于是留下自己的足迹。
他是铁了心要扛下这一切。
而姜猛晚到房间一步,错过杀死康万滨的机会。在姜猛眼里,真凶就是姚珏,姚珏替他报仇,他也被警方锁定,所以他愿意给姚珏顶罪?
两人反应的微妙差别正是因为,姚珏确定凶手不是姜猛,但敏感纤细的心思让他轻易将自己带入姜猛。他心甘情愿替真凶顶罪,姜猛抱着同样的想法,那他就不应该自作主张为姜猛辩解。
姜猛的想法没有姚珏那样细,能一个人承担后果,为什么还要拖下第二人?何况他内心非常感激姚珏这个“凶手”。
真相是这样的吗?
那罗婉婉和龙莎莎这对姐妹呢?
枫意山下雨了,大自然发挥它的清洁功效,白茫茫的雨雾遮盖住罪恶的痕迹。但搜索并没有因为下雨而停下,队员们正在奋力抢时间。
枫意山东边的一处山头,警犬在草丛中嗅闻,转圈不去。悬崖下方可能有情况。梁问弦正要派队员下去一探究竟,凌猎已经绑好安全带,“梁哥,我来。”
悬崖上向外戳刺着很多尖石,脚一踩上去,碎石就簌簌掉落。空气里是植物在被雨水打湿后的潮腥气,凌猎穿着雨衣,一手抓着安全绳,索降的过程像是浸在一潭冰冷的水中。
下方隐约有熟悉的臭气传来,虽然被雨水覆盖,还是一丝丝钻入嗅觉中。也许掺杂着腐烂植物的气味,那臭气比之在城市里发现的,竟然还多了一份“生机”。
凌猎接触过太多尸体,最不会认错的就是尸体的腐臭。
他以悬在空中的姿态,单手摸出护目镜和口罩戴上,越是下行,那气味越浓。悬崖底部潮湿,这几日又是下雨又是高温,尸体的状态必然很不乐观。
双脚终于踩在地上,凌猎解开安全绳,抬头向悬崖顶望去时,蓦然生出一种类似怀念的感觉。这样的悬崖,不,比这陡峭万分、险恶万分的悬崖他徒手攀登过无数次,那些匕首一般尖锐的石头上浸着他的血,他的手臂胸腹被它们划出道道血痕。
一转眼,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他已经“退休”,过着比一般老百姓还要懒散的生活,刚才被梁问弦绑得结结实实,不可能出一点意外,好似一个没有在悬崖上索降的新手,他有点想笑。但他很快摇摇头,也不知是不是萧遇安和沈寻连续给他打电话,他最近动不动就想起以前的事。
不应该啊,这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时候吗?
他转过身,猎犬一般的鼻子嗅了嗅,往臭气的来处走去。
浓密的蕨类植物中,半截高度腐败的尸体仰躺着,雨水浇灌在她身上,仿佛将她笼罩在一团圣洁的白光中。在离这半截尸体不远处,还散落着腿和其他人体组织。
凌猎在她身边蹲下,注视良久,直到上方传来梁问弦的喊声。他打开联络器,说:“找到了。”
悬吊一个活人下去容易,悬吊一个死人上去却很困难,搬运的过程中必然破坏尸体上的线索,而谷底的客观条件又不允许平地搬运。
凌猎拿出手机给尸体拍照。高坠的死者死亡原因无法轻易判断,他又走到远处,拍下肢体的散落位置。
这时,席晚和安巡也下来了。安巡立即朝尸体奔去,详细查看后摇摇头,“严重腐烂加上高坠,死因要带回去解剖才能确定。”
席晚拿出裹尸袋,三人合力将上半截尸体装进去,安巡满脑子都是尸体,席晚却分心观察了一会儿凌猎。这具尸体堪称恐怖,也就她和安巡这种“老资格”能面不改色地拿起,新来的队员哪个不吓得面白如纸。但凌猎却很从容,举止也没有差错。
她想起前阵子听见的一个说法——凌猎不是犯罪分子就是上头的人。当时她还觉得这是句玩笑,现在看来,确实有几分依据。
装完最后一截小腿,凌猎向西边走去,像是仍在寻找什么。
安巡喊:“小凌哥!”
凌猎回头,“你们先上去,我再看看有没什么遗落。”
在场有一个法医一个痕检师,遗落肯定是不可能。席晚不禁想,他到底在找什么?但席晚没问,“那你注意安全,早点上来。”
凌猎笑道:“好。”
安巡一上去,立即带着尸体回重案队解剖,席晚则在悬崖上继续勘查。附近有一些杂乱的、不完整的足迹,其中一组依稀能够与悬崖下掉落的板鞋对应。而另一组足迹被破坏得太严重,难以提供有用的线索。
梁问弦问:“找不找得到打斗痕迹?”
席晚蹲着,“基本没有,凶手应该是突然袭击,制服了死者。梁哥,你看,这里有拖拽痕迹,还有少量血迹。”
梁问弦想了想:“也就是说,凶手和死者因为某个原因来到这里,凶手击晕死者,死者倒地,当时不一定死亡。凶手将死者推下去?”
席晚点点头,“击打头部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是利器,会有大量血液涌出,电击的话一般不会出血。”
梁问弦看向悬崖下,“凌猎还没上来?”
“他说还想在下面看看。”席晚忍不住问:“梁哥,凌猎到底什么来头?”
梁问弦说:“不是敌人就对了。”
凌猎像个徒步探险者一样,在谷底漫步。他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就像他以送货司机的名义走遍这座城市的角落,在很多深夜骑着自行车窥探它不为人知的一面,这不是在目的驱使下的行为,他只是想看,想体验。而这种看与体验刻在他的记忆里,时不时被调出来加以利用。他从来不排斥所谓的“徒劳”,所以久而久之,他能看见比别人更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