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犬(192)
从坐下来的那一刻开始,于楠脑袋里那些天马行空各种乱飞的思绪随着被冲走的水尽数沉淀。黎女士温温柔柔地瞧他,拉着他的手主动开了口,态度自然得与对待穆博延其他过来玩的朋友没什么两样,从日常生活聊到了学习内容,一切话题的推动都无比顺畅。
关于这个愿意对陌生人出手相助的Omega,黎女士从自己儿子口中陆续听来许多。大多数情况都是她好奇地问,另一边挑挑拣拣地答,比如小朋友性子腼腆、平常相处起来很安静、比许多二十岁的同龄人都要懂事——而今天于楠的健谈BUFF远超平常,倒反过来显得一旁穆博延是多余的、更像是上门做客的那位。
直到聊天稍歇,果盘渐空,老穆才拎着几个大黑塑料袋开门进来。他背上背着折叠推车,手里还攥着大型犬的牵引绳,满满当当得像战乱时带家当四处奔逃的难民。见客厅里板正坐着的三人,他愣了一下,边换鞋边问:“……来得这么早?”
已经十点多,哪里算早。于楠赶忙站起来:“叔叔好。”
老穆是个话少的Alpha。按黎女士的话说,就是揣着那副学者的姿态放不下,给人一种高深莫测、肚子里一团墨水的知书形象,实际上不过是个柴米油盐的普通人。他和于楠没有直接对过话,听后朝他一颔首,“你好。”
崽崽今天精神还不错,好久不见它出趟门还能不蔫吧地回来,进来第一件事不是瘫倒在地,而是在空气中四处嗅闻,似乎是对家里多出来的这位客人很好奇,终于一路游荡到沙发旁,冲还未重新坐下的男生摇了摇尾巴。
“它记得你。”黎女士笑笑,“前天在车上的时候被挡住了,你可能没看见,它的头是侧着的,一直冲你在那个方向望。”
于楠一开始想做兽医,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原因就是小动物亲近他。人的周身或多或少都有肉眼难见的磁场,有些应激的宠物在他面前总是更快能得到安抚,虹姐还专门为这件事感慨过几回,说人和人之间的悲欢果然不同,她可能因为拆蛋无数导致磁场过负,喂了好几次的流浪猫流浪狗仍会东奔西窜,根本撸不着。
当着所有人的面,接近半人高的黑牧羊贴着于楠脚边的沙发腿趴下了。老穆把折叠车竖着搭去墙角,手里那些海产品还新鲜着,时不时能听见鱼挣扎的响动。退休前他爱好看书写字,退休后多了一个下厨,如果说条过半的人生还能从哪件事中获得成就感,黎女士是打麻将赢了几块钱,而他就是做的饭被吃光。
“你们聊,我去厨房。”老穆一声招呼,人已经快步走开。
于楠有点想跟过去帮忙,被黎女士下一个话题打断才算作罢。听闻过自己儿子把于楠的亲妹妹送进了看守所,虽然还处于待判阶段,但对方父亲却没有下场捞人的打算,哪怕不了解很多细节,她也知道这会是个什么样的家庭。
事在脑子里一闪而过,黎女士笑呵呵地站起身来,看于楠的目光更为柔软,主动提议道:“博延的房间还给他留了原样,小楠要不要过去看看?”
坐陪许久的穆博延总算有了插嘴的地方,他无奈地瞥了眼双眸隐隐放光的于楠,话是问自己母亲的:“我房间有什么好看的?”
房子是后买的,又不是什么儿时的秘密基地。他们住在一个小区,只在黎女士担心他精神出问题的时候他来这边长住过,后来时间久了,一年也就过来呆个几天,没放什么东西。
于楠脑袋马不停蹄地点了点,点到一半倏地刹车,询问穆博延:“我可以去吗?”
“怎么不可以?阿姨带你去。”黎女士拉过他的手,领着他踱步到长时间紧闭的一扇门前,路上还絮絮叨叨地说着:“等入春后天气暖和点,让博延带你下乡玩两天。最好是四月份来,满山的花都开了,你叔叔在后山窝里洒了种子,具体什么品种的我不知道,但最后的景色应该还不错,适合拍照。”
门没有上锁,把手一旋转便轻易呈现出内里,和排屋里穆博延的卧室如出一辙的简约,白色的单人床上搭着一条灰条纹的床尾垫,装了半边书籍的书架、还有贴墙而放的实木衣柜,这三样占据了大部分面积,让能行走的空间显得拥塞。
一个客房还不足宾馆的标间大,甚至比于楠现在自己的小房间还要小上几米。不等他想象完身高腿长的穆博延睡在面前这张单人床上的画面,黎女士已经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找来一本厚厚的相簿,“还没见过小时候的博延吧?”
“我没见过。”除了高中时候穆博延的那张相片,于楠的确没见过其他。他挪近了点,视线牢牢黏连在尚未打开的封皮上,四个角都被包书纸护了一层,上头被磨出的毛边足以见证它的陈旧。
“他小时候可是个傻瓜蛋,看这张——他第一次吃面条,婴儿肥都没退。结果啊面条才吃了半根碗就被打翻了,全洒身上也不知道哭,还抓着勺子要从地上擓汤喝。”
画面定格,那时候的照相技术还很落后,两百多就能买一个非常时髦的相机。老穆创作前会去很多地方取景,这张照片就产自他轻轻一按的快门下,有着几个深色高低错落的大箱子做背景,肉乎乎的小娃娃皮肤白得发亮,眉心还点了一点红。
穆博延靠着门没进去,等黎女士介绍完第一张照片是在几个月大时留下的后,额角已经抽了好一会儿。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本相册应该是在乡下的电视机抽屉中收着,而不是突然出现在这边的床头柜里。
但他到底没拦着,半途出去倒了杯水,顺带给老穆打下手洗了点菜。回来后于楠肉眼可见的意犹未尽,那本册子已经翻到尾声,随着最后一页合上,想必他亲妈已经把他过去的几十年都抖露了干净,从穿肚兜到穿开裆裤,再从开裆裤到上小学、初中。
“还有许多在老房子里,等你去时再拿给你看。博延小时候去过蛮多地方,将近十本都是他自己拍的——我给你在楼上收拾个房间,到时你住家里就行,小地方附近也没几个招待所。”
黎女士比划了一下那几本相册的大小,生怕吸引不到于楠一样,特地用了夸张的描述手法。余光一晃,看见穆博延脸上尚未消退的微妙表情,她又笑着道:“干嘛?还是你想让小楠直接睡你那屋?初中还能这么干,现在那张床躺不下两个人吧。”
穆博延以前带庄瓯他们回家玩,或是去对方家里做客,偶尔会有留宿的习惯,晚上睡一个房间打游戏或是看动画片什么的会更方便。她的语气很随意,似乎只是一个提议、一段顺口而出的回忆,反而于楠看了过去,不知联想到了什么,那股兴奋劲里掺了点杂质,嘴角欲言又止地动了动。
“高中后就睡不下两个人了。”穆博延是位成功的小狗解读大师,好笑地半回答半解释一句。他走到床边,隔着半米远坐在于楠身侧,“又不是没空房间,连翻身都做不到的话,晚上会休息不好。”
一旁窸窸窣窣,没多久,一只手从中间阻隔的棉麻抱枕下抓住了他的指尖。黎女士把床头柜重新合上,连同相簿一起重新关了进去,“行,那我去和你爸商讨一下打些新家具,你们先坐会儿休息。”
等黎女士的身影消失,穆博延才用被牵的那只手挠挠于楠下巴,“又吃醋?是不是小醋罐子转世?”
“才不是。”于楠眼神闪躲,明显否认的只有后半句。他屁股往后挪了挪,似乎想感受一下这张属于穆博延、他从未涉足过的床软不软,但考虑到这里不是他能放飞自我的居住地,半途忍了下来。
“那时候才多大,你上初中也不过十一二岁吧?”
“……唔。”于楠点了下头,轻易被说服了一般。可他重新看向穆博延的眼神里却含着意味不明的光,若是黎女士在场肯定看不出蹊跷,穆博延对此已经见得多了,每次于楠有点蠢蠢欲动的小想法时就会露出这种神情。
穆博延凑近他耳边:“还是说,你想在我长大的那张床上……”
特意压低的三个字几乎听不见,被拆穿后于楠立马绷紧了肩,耳根也红了。他紧张地三番两次看向门外,确认黎女士没半途折回来,才小声道:“想、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