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犬(171)
“我那个时候还因为书和我们校长怼上了。”说到这里,于楠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见穆博延收走了毛巾,也得了允许套上睡衣,从床上挪下来洗漱。
卧室里的洗漱台是双人位,左边放着小黄鸭的肥皂盒,右边放着剃须刀支架,穆博延站在一旁给毛巾过水,他便嘴里吐着牙膏泡,脚跟不自觉挪靠去几个小碎步,肩轻轻擦碰过对方的胳膊。
校长是教历史的小老头,平常没少打领带穿皮鞋,却因为啤酒肚衬不出老绅士的架子。他为人还算和善,上起课来总是笑眯眯的,不发脾气不发火,在同一年岁的教师里头属于讨学生喜欢的那一卦。
于楠也喜欢他。这些人文学功底很扎实,讲课不死板,什么知识总能带点课余内容,听起来像是听说书。巧有一段时间心理老师借给他一本课外读物,讲的是什么于楠记不清了,好像没看完,只记得刚上完课从桌肚里掏出来,那校长就瞧见上来将它收走了。
“语文老师还支持我们多读书,而且我也没有在他的课堂上看。”于楠着重强调这点,生怕穆先生将他当做一个上课摸鱼的坏学生,“所以我当时追了出去。那天天气不太好,是阴天。校长还匆匆赶着回办公室,他不止教我们一个班,应当是去拿教材准备下堂课了,我就把他拦在了石板路上。”
石板路已经许久没有维护,许多砖头踩上去晃来晃去。他从未违抗老师,多少感激小学那个为他拨开一点光的人,因此连带着对其他教师同样尊重。他挡住了校长的去路,眼睛看着地面,不敢抬头,脸也涨得通红,只是知道那本书不是他的,所以说起话来胆子大了,直言对方没有资格没收自己课下阅读的书。
“他当时看我的眼神挺诧异的……但是书还给我了。”于楠遗憾道:“我怕再来第二个老师又没收一次,所以从那开始书都不带出来,只敢在咨询室读。不过校长好像因此记住我了,后来运动会上他还喊我去办公室帮他搬了东西。”
“有那时候的相片吗?”穆博延突然问,一双眼睛透过镜子看他,补充:“初中时候的。”
“啊?……啊!有的,您等一下。”于楠擦擦手,从睡衣口袋里掏出手机,三两下去翻相册,给他找自己为数不多的青春记忆。
他的博客空荡得可怜,没有动态也没有浏览量,只在刚注册那年发了一个当时流行的笑脸字符,附上一句“欢迎大家来踩踩”的话。现在这个网站已经没什么人维护,一进去还会被提示可能威胁防火墙系统,他不怎么熟练地找着,终于从犄角旮旯的相册里翻荡出日期处于近十年前的照片。
十年前……穆博延大学毕业了,他还在上初中。
于楠抿了抿唇,莫名有些扭捏。但他的手是稳的,很乖巧地将手机递交出去,腼腆道:“我拍照技术不怎么样,可能有些照片是糊的,您别介意。”而且当时的设备太烂,能打电话发短信已经很厉害了。
穆博延顺手抹掉他脸颊上沾到的牙膏沫,看见了那些确实蛮糊的画面。从学校大门到路边的小花,一个蚂蚁洞、一盏手工课上做好的纸灯,水光淋淋的人工湖、拉着第几届校运会的横幅——全都是景,压根见不着人。
很快相册被翻到了底,于楠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初中三年也像是被封在了这几十张相片里。穆博延默了片刻,抬头想要说什么,却对上了于楠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似乎还挺期待他能给个评价。
“拍得不错。”穆博延还了手机,状似随意问:“没别的了?”
于楠冥思苦想,又把手机翻了个底朝天,沮丧于拿出手的东西太少,蔫蔫道:“……没了,先生。”
他本来就不喜欢拍照,去哪里看个景也更希望用眼睛记住,很少专程打开摄像头。而且之所以做这些,还是因为那时他迫切想要与妈妈分享相同的喜悦,偶尔到家了能说上几句话,被摸摸脑袋就足够他高兴了。
再后来等他快到毕业,照片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愣神地摩挲着手机壳,好像一下想到了什么,磕磕绊绊地欲要张嘴,一只手先轻轻拍过他的头,将毛巾放到了他的手心里。
穆博延含着淡淡的笑,里头掺杂着不动声色的温柔,“先自己敷一下。我去做早餐,楼下暖气刚刚打开,披件外套再过来。”
“好……”于楠蹭蹭他,带着清新凛冽的薄荷香气,垫着脚往他脸上亲了一口。无论经过多少回,他的心脏都在胸腔里盘旋起一阵热风,他直勾勾看着穆博延,像是一觉睡醒又忘了昨晚紧张万分的事,眼睛里闪过一抹羞赧的光,“先生等我一会会。”
白天他们不会回卧室,房间需要打开窗通风。于楠听话地先去找了衣服套上,光溜溜的脚也穿了袜子,等被子叠好了床单铺整齐了,又做贼般贴着房门听了会儿动静,好像在确认走廊里有没有人似的。
紧接着,他窜回了自己的房间。
从公寓带过来的东西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小学初中的年纪很流行写同学录、送过节贺卡。虽说他没几个交好的,这东西倒是写了不少,当时快毕业了,大家便将一张张彩色的纸从活页圈上取下,数着人数从每一排顺着往后传递,力求把每个同学的联系方式都留在上面。
于楠到底花十几块钱买来了一本,但最终也没能学着其他人的做法,只给自己写了一张。他写了自己的第一个手机号码,写了不怎么想回的家庭住址,后页的留言处一片空白,只贴了白底的两寸照片。
学校拍毕业照时,一人发了一小袋。除去资料上需要的,最后还剩了三四张,不过时间这么长,其余的或许弄丢了,或许夹在了哪本课本里当废品卖了。他从箱子底部找到为数不多的旧物,翻开那本封膜都没舍得撕的册子,看见了上面一脸稚嫩的人像。
当时一个班一个班地排队,被带进腾空的大教室里,轮流往白布前一站,闪光灯咔嚓一过,没什么重来的机会。摄像师不会提醒他们要微笑,也不会说哪个人表情不好,连动动手指重新按一下快门的时间都不愿挤。
怕胶水粘坏纸张,于楠从抽屉翻出剪刀,剪下了那张照片。原本快褪色的彩纸突兀地多了个缺口,那张小小的方块背后正巧将正面的笔迹截取进去,像是过去的人专程穿越了过来,拿着笔周正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从地上爬起来,东西藏在口袋里。等到了楼下,穆博延刚将盘子端上桌,里面放着一颗煎好的溏心蛋。男人身影一如既往地令他神醉,又心中忐忑,于楠跟喝了酒一样虚虚浮浮地挨了过去,没有照例往旁跪,而是慢吞吞地从后半抱住他的腰,将那小张硬纸一个劲往对方手里塞。
“是什么?”穆博延心有所感。他垂着眸摊开手,油烟机下的灯将照片中央不拘言笑的面庞镀了一层柔软的光。
十四五岁的于楠青涩得像树上刚结出的果,小小一点却带着坚硬的外皮,光看着就让人能想象出其中的酸涩滋味。而那份被锁住的酸涩,连同几十块钱的蓝白制服,就这么框在了填不满掌心的一方天地里。
他感觉埋在自己背上的脸动了动,轻声答:“这个是我。不是手机拍的,很清楚……都送给先生。”
第98章 成为家犬的第六十八天
今年春节还挺早,踩在一月的尾巴上。
许多院系早早考完了试,学生一个个提前溜上了回家的路途,大都市的街头也逐渐冷清下来。不过舆论的热度一直高攀不下,墙倒众人推,有位匿名人士放了段一年前的视频出来,灯红酒绿、画面晃得像坐了过山车,不妨碍明眼人瞧出出镜人正是违禁药案里带头的官员张某。
平常这人摆拍的各种正面新闻无人问津,反倒是一朝掉进烂泥地、闹得满城风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刚出事那会儿他还费力地请律师为自己辩护,打算搬出一个接一个“丰功伟绩”来为自己减刑、甚至脱罪,结果那律师前头笑脸相迎说了一堆保证话,后头在出庭前一天直接反了水,等他慌了阵脚打电话去事务所,才知压根就没他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