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犬(140)
他看见罗嘉时搭在桌面上的青白指骨,伸手将菜单推去了对面。
“谢谢。啊,我请你。”罗嘉时看着不同饮品的推荐图,点了其中一杯。等转而询问穆博延要什么时,对方却直接拒绝了。他也不多坚持,唤来服务生付完了钱,又拢了拢帽檐下散开的碎发,露出眼角边被遮住的那颗泪痣,整个人莫名覆着一层阴柔的气息。
他一时没有开口,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又因为对方的冷淡而产生了退怯。直到桌边的沙漏悄悄流逝了一小半,他才在静默中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提供了微不足道的支撑力,用微哑的嗓音说道:“博延,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后悔。我没日没夜地想着,如果我能晚点出生就好了。”
穆博延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他眯起眼,片刻后有了印象——他曾听他的病人这么感慨过,不止一回。
晚几年正好赶上Omega保护法的设立,也能迎来抑制圈的问世。在没有这两个东西提供方便之前,整个社会都蒙着黑暗的灰色面,这是人尽皆知的一段历史。穆博延不想和他讨论有的没的,那没什么意义。因此他半舒展着靠上椅背,直击主题道:“你只需要告诉我找我这么多次的目的是什么——比如,你希望我能替你洗掉标记,对吗?”
罗嘉时哽住了。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僵硬地看了穆博延许久。半晌,热可可被用托盘放置在他的手边,他抓着杯柄灌了几口,这才看起来比刚才精神了一些。
“……我好像总是低估了你,其实你什么都明白。”胃部的痉挛被压制住,罗嘉时牵起一抹嘲弄,轻声得仿佛是自言自语:“但你并不能否认,你当初那么努力成为医生不就是为了我吗?”
穆博延重复:“你也说了是‘当初’。”
十多年前洗标记手术的成功率完全看不见,这几乎是无人能下手术台的死局,只能祈求上天给一个奇迹。在知道自己的Omgea被他人恶意标记后,他就疯了一样去寻找方法,想要破开这个谜面,但一无所获——不光是他没有钱去找完善的医疗团队,同样因为国内外都没有像样的技术水平。
他那时候真的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放弃。
他可以为了罗嘉时不要梦想,去挑灯涉足从未想过的领域,去努力地攒钱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希望,去和Alpha打架打进医院。他什么苦都吃了,违抗本能忍受着对方同时与另一人有割不断的亲密,只想撑住两人紧绷成一道线的关系,罗嘉时却在吊了他近两年后甩开了他的手,轻描淡写地说——咱们别见面了。
“都是过去了,罗嘉时。”
穆博延平静地看着他,再没了红着眼的歇斯底里,“我知道你是受害人,所以我不去计较你对我的隐瞒和欺骗,甚至在你决定选择和你现在的丈夫一起出国时也没阻拦,因此你没必要现在再与我说你的后悔。”
“……你真的觉得我是自愿的?什么叫我选择了他,是我根本拒绝不了!”罗嘉时突然拔高了音量。他指尖因情绪激动不断颤抖,几滴深棕色的饮料晃荡过洁白的杯壁,零星洒在了桌面上。
有几桌人闻声奇怪地看了过来,他仿若没察觉到,只以从未有过的目光望向穆博延,里面的悲恸和绝望已盈到了边界,似是只要轻飘飘的一抹风也能将其从中吹落。
隔了许久,穆博延也没有任何反应。
罗嘉时反复在他面上找寻,想要翻出一丝不一样的裂隙,哪怕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同情也好,但最终什么异样都见不着。他突然想到穆博延并未因为被标记而厌恶他,反而在事发后提出了继续照顾他的意愿,是他自己把对方推远了。
他像是无形间被抽走了力,陡然放松下紧绷的脊背,抿着唇道:“你再清楚不过了吧,天性是无法抵抗的。我们会对标记自己的人产生依赖,我发誓从头到尾,我都只对你——”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那时既然知道自己在发热,为什么还要往外跑?”穆博延打断了他。这个问题是他第二次询问,时隔了十几年。
他们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他自然知道罗嘉时的发情期在什么时候。他记得那天很热,窗外都是聒噪的虫鸣,他早上询问是否有空见面,但罗嘉时没接电话,只在晚上回了短信,说是在老师那边帮忙耽误了时间。
实际上呢。
罗嘉时实际上在做什么?明知道很危险,还偏答应追求者的邀约,为的就是一个出席展览的几率名额。他从不会过问罗嘉时身边的人是谁,可这种无条件的放纵难免造成了麻烦,那就是罗嘉时越来越不避讳与人交际,仗着他的信赖不断步入泥沼而不自知。
就如他曾听到的一样,罗嘉时抠着手指,仍给出了相差无几的回答,“……因为我真的很需要那个机会。他说可以替我引荐人,我就……出门前我注射过抑制剂,后来才知道它们过期了。”
穆博延揉了揉额角,缓和不下血管砰砰的胀痛。他再次低头看了眼腕表,离四点还有一会儿功夫,窗外的天倒是已经有了沉下来的趋势。
几道阴影压在他的手面,连同倒影陆续掠过表盘,有一群人从窗边经过。这在没有阳光的状态下太不明显,他并未留意,抬头时余光只见到几个陌生的年轻人嘻哈走过,胸前别着他很熟悉的大学校徽。
于楠还未给他打电话,应该是没有忙完。
穆博延轻叩桌面,指下发出不明显的声响。谈话走入了死胡同,他原本没想聊这些事,结果还是不经意说多了些。再看向罗嘉时的时候,对方正盯着他在的方向发呆,目光无焦地凝在一处,也不知到底在看什么。
相对几分钟,他打破了这份安静:“你的病多久了?”
“……三年吧。记不清了,也可能是四年。”罗嘉时浑浑噩噩地回忆着,顿了顿,又说:“他外面早有人了。”
在听到后面这句话时,穆博延感到可悲了起来。他还真以为罗嘉时出国后会过得很好,实际上事与愿违,那个怀揣着与天同高志向的少年终是被束住了手脚,活成了一幅令人惋惜的模样。
“适配的药剂还未正式落地,上头还在一层层审批,手术最早明年下半年才会展开安排。”他从口袋里取出名片,用指腹压着推去了桌子中央。
“如果你专程了解过,应该知道我们初期设立了先行计划,特殊人群可以申请参加体检。但我需要明确提醒你——能够展开不代表没有风险,一切后果都需要你自行承担。”
“我了解过。”罗嘉时很快接了过去,攥着不足巴掌大的纸片反复翻看。他知道这个计划,因为数不清的Omega苦等着这个机会,所以在通道开放的短短十几分钟,报名的实验对象就已经满额。
堪堪忍住现在就拨通上面号码的冲动,罗嘉时一下松了口气。他不奢求穆博延给他提供过多的便利,现在的就已经符合预期了。但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件事有所托:“我希望你能再帮我拟一份证明。”
穆博延抬抬眼皮,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提离婚就是正中他的下怀,他一定会尽可能减小自己的损失。所以我打算起诉他,以他之前……强行标记我的名义,这是目前法案上对我有利的一点。但没有谁知道这件事,你那时在和我交往,所以……”罗嘉时也感到了难以启齿,匆忙道:“我会支付你费用。等离婚协议下来了,无论给出的补偿多少,我都会分你至少一半。”
穆博延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问:“你父母知道你要离婚的事吗?”
罗嘉时苦笑:“我怎么敢告诉他们?”
沉默不过须臾,穆博延拿出随身带的纸张,在“沙沙”声中手写出几行字,落款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再去前台借了支红记号笔,涂于指腹利落地盖了印。
字数不多,但也耗费了一阵的斟酌。周围客人陆续散去,夕阳的余晖清浅落在地面,邻座已经空了两桌。他将纸折了一道,又一道,看着伸手过来的罗嘉时,“报酬就算了。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私下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