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犬(110)
夜晚的医院并不宁静,远处似乎传来某位病人难以自制的疼痛哀吟,而圆月正高悬在幽冥的天幕,将朦胧的光洒在清冷的地面上。他搬出折叠椅合衣躺下,用指腹扫弄着屏幕上雪纳瑞的头像,身体处于工作状态下的紧绷感还没有消失,脑内神经也持续活跃着。
家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处歇脚睡觉的地方,刚开始工作时住着几人间的合租房,一是因为没钱,二是因为离医院近。
后来事业起步,父母也嫌他那点十几平米的活动空间,这才考虑到买房的事。换到更好的居住环境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改变,他连养一株盆栽的念头都没有,房子里外摆的都是装修时留下的绿萝,想起来时添点水就能活。
不过最近,除绿萝外又多了别的东西。
电视机柜上的兰花,洗手台上的黄鸭肥皂盒,鞋柜上的熏香,餐桌前的小挂画……有关它们的定义或许永远不会改变,却在短短的几个月、几周、几天里,改变了他心中“房子”的定义。
当抓起钥匙不再是为了去车上躺一会时,穆博延才无比清醒地认识到,早在金色海湾为于楠身上带着别人痕迹而感到愤怒的那刻起,他的潜意识就想要独占对方了。不过现在不是个回复的好时机,他想对方大概率会为了不错过他的消息而整夜开着铃声,这个认知似乎让他稍微放松了一点,他垂眸将手机放回桌上,盖着衣服闭上了眼睛。
为了争分夺秒利用好休息时间,专程训练过的快速入眠起了作用。他期间没有做什么光怪陆离的梦,空白的记忆让睡眠显得有些短暂,当闹铃将他重新唤醒时,头难免因缺觉而有些发沉。
穆博延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用冷水激了遍脸,想起睡前没有完成的事,给于楠发了条短信过去。
他还以为对方晚睡后早上会多赖会儿床,于楠却仿佛一直守着手机一样,几乎是下一秒就发了个早安的表情包来,又接连附赠了几句担忧的问候,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对他无征兆的夜不归宿而感到不高兴。
穆博延一一回复,大略收拾了一下办公室,在洗漱后将头发梳理好,又换了身干净的白褂,合上门朝开会地点走去。
这场研讨会本来不需要他参与,但按桑茂的意思想让他左右提提建议。等坐了两个小时散会后又接到了心血管病区的电话,护士提醒他明天需要安排床位,评估几个病情控制得不错的病人是否可以出院,好让周边旅馆里等待病房的其他病患能住进来。
计算床位的周转不是什么高深的难题,可其中要考虑的因素涉及方方面面,比如合理根据远近规划通知每一位待入院的患者,又比如审查是否有临近出院的病人病情恶化,一切都得留有余地好灵活应变。
穆博延答应下来,委托医助捎了咖啡和点心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却接到了来自母亲的视频电话。
他妈妈很少在工作日联系他,如果有也是晚上八九点会闲谈几句。等医助带上门离开后,整个楼层显得格外空旷,连脚步声都能带起一阵回音。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休息得不够充分,还是房间内窗帘拉上显得压抑的原因,他隐隐有了种不太妙的预感。不过这种预感不算强烈,宛如一粒沙沉入了水面,他没怎么犹豫就按了接通,下一秒便透过方形的屏幕看到了母亲不合时宜敷面膜做保养的那张绿脸。
“黎女士,有什么指示吗?”穆博延对此司空见惯,他端着咖啡抿了一口。
他妈妈一直强调自己“永远年轻”,所以强迫丈夫和儿子都称呼自己为“女士”,声称这种带着点距离感的称谓更能让爱情更加长久、让不着家的孩子更加尊重长辈。穆博延对此没什么感受,至于父母间感情有没有因此变得更好,那他就更不清楚了。
“哦,也没什么要紧事,就突然想看看你在没在上班。”黎女士翘着手指往脸上涂精华液,顺带不忘使唤躺在后边的老穆把她化妆镜拿来。
穆博延眉头稍扬,他可不认为对方会无聊到这种程度。
一开始送两人回乡下养老时他还有些担心,怕没吃没喝再加上交通不便,把两个快活了半辈子的前卫人士憋出病来,后来发现这两位的生活比自己想象中要丰富得多,一周约三四次麻将,打牌下棋学年轻人玩桌游,还时不时挨家挨户办个晚间舞会,有时连他的地位都得往后排一排。
“今天没人约您出去逛街?”
“有啊,我这不就在梳妆打扮吗?”黎女士冲他挤了下眼,退后给他看自己前两天染的头发,又拨弄两下刚买的珍珠耳环,“怎么样儿子,你瞧着我现在是不是风韵不减当年,随便勾勾手就能钓上一二三四五六个小帅哥?”
老穆闻言把报纸理得哗啦响,偏头继续晒他的太阳。
穆博延忽的一笑,明白了。他放下杯子,后背放松地往椅子里靠去,“您二位这回又是为什么吵架?”
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多到数不清,每回黎女士在丈夫这边受了丁点大的委屈都要来找他吐槽,可要是他真附和着说上两句,黎女士又会更不乐意。或许是正因为了解到爱情的甜蜜与舒适,所以黎女士从未放弃过劝他成家,认为他的事业早就做到足够,不如也学着享受生活与人相伴。
“某人小心眼呗。昨天跟他找了个庄园采蜂蜜,那养蜂的小年轻扶着我胳膊叫了句‘姐姐’,你爹回来就给我甩脸色咯。我和他讲道理说我是天生丽质,他就拉着张驴脸说人家那不过是客套客套,别七老八十的人还心中没点数……哎我就不明白了,我怎么就七老八十了?我生你那年才十八!”
黎女士边说边往后睨,奈何摇椅上的人佯装关心国家大事,压根理都不理。
“是,您还年轻着呢。”穆博延好笑地应了一句,等着接下来更加长篇大论的家庭内部埋怨。
他在这两位中不过是个中间介质,黎女士表面上看似在和他吐苦水,实际上把想表达的全都用另一种方式往丈夫耳朵里塞。
这和翻旧账不太一样,说的无非是“你爸几天前还给我买花,今天也不买了”,又或者“你爸恐怕是忘了我什么时候说过想吃糖醋排骨,到现在都几点了连块骨头都闻不着味儿”。
总之句句不提和好,却句句又在暗示对方和好。往往不需念叨三四句,另一旁本充耳不闻的男人就会受不住地起身,一副“烦了”的样子去买花或是烧菜,与其说是闹别扭,更像是在玩情趣。
可今天这通电话着实有些不对劲,因为在说过采蜂蜜的事后,黎女士就没下文了。
穆博延看向屏幕,视频中央的女人嘴唇微动,低着头正一根根手指涂指甲油,看起来是一副想说什么又无从下口的样子,整个人被心不在焉的氛围所包裹。
“崽崽呢?”他想起不久前老穆说崽崽食量大减的事,便寻思是否对方的反常与狗有关。
“那儿呢。”黎女士朝旁边挪了挪,将通往院子的落地窗露出全貌。
黑色的牧羊犬正趴在木地板上吐舌头,身上的毛近期有被修剪过的迹象,随着脑袋高高抬起露出那双浑浊的眼睛,应该是听见手机另一端传来的声音了,远眺着寻找起他的人影,尾也巴随之左摇右甩的。
“还是不吃东西吗?”穆博延记得去年崽崽会跑过来到处闻味道,等确认他不在时再耷拉着尾巴挪回原位,现在不过一个春秋过去,就已经没什么走路的力气了。
“吃不下。”黎女士无奈地叹了口气,“狗粮、水果、罐头、流食……已经都试一遍了,有时候端它面前劝好几回才会吃上一口。”
“是它年龄大了,您和我爸别老想着拉他出去遛弯了。”
“我可干不出这事儿。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早把它当半个儿子养,怎么舍得强迫它做不想做的事。倒是你爸这人不信邪,非要让它多动动,说是出去见见太阳见见其他狗说不定就有精神,上周牵着崽崽出去,结果没走几十米就挪不动了,抱都抱不回来,还是朝邻居借了辆三轮车才拖回家的。”
穆博延沉吟片刻,“这两天我请人做一个小车,方便它出门的时候坐,不费力气也能走很远。”